第56章 暴雨孤路(2 / 2)

沧桑之情 江海卫兵 3807 字 27天前

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落,打在瓦片上、树叶上、泥土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噼啪声。顷刻间,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水汽蒸腾,视线被模糊。狂风卷着雨鞭,抽打着小镇坑洼不平的街道,积水迅速蔓延,浑浊的泥水裹挟着垃圾和落叶,在低洼处打着旋涡。

镇中心,唯一一条还算热闹的商业街旁,李小花正蜷缩在一家店铺狭窄的屋檐下。雨水被狂风斜扫进来,打湿了她单薄的裤腿和那双破旧的塑料凉鞋。她面前的地上,铺着一大块洗得发白的旧塑料布。塑料布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她所有的“商品”:

一摞摞用旧挂历纸仔细包好封面的高中教辅资料和习题集,虽然书页泛黄卷边,但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她娟秀工整的笔记和解题思路;

几本她视若珍宝、反复阅读过的旧文学名着,边角磨损得厉害;

还有一些她利用课余时间,一笔一画抄录整理的、针对卧牛山中学各科薄弱环节的“学霸笔记”手抄本,字迹清秀工整。

塑料布的四角,用捡来的小石块压着,防止被狂风吹走。旁边,立着那块被雨水打湿、字迹更加模糊的硬纸板牌子:“筹款修路,积德行善!”那个铁皮饼干盒做的捐款箱,放在牌子旁边,里面只有寥寥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和几个硬币。

李小花蹲在湿冷的台阶上,双臂紧紧环抱着膝盖,试图汲取一点微薄的暖意。雨水顺着屋檐哗哗流下,在她面前形成一道水帘。她沙哑的叫卖声,在这震耳欲聋的暴雨声中,显得如此微弱,如此徒劳:

“旧书…旧笔记…便宜卖了…给山里修路筹钱…”

“笔记很全…重点难点都有…”

“叔叔阿姨…帮帮忙…”

偶尔有撑着伞的路人匆匆经过,溅起的泥水打在她的塑料布边缘。有人瞥一眼她湿漉漉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衫,眼中掠过一丝同情,但脚步并未停留。也有人皱着眉头,嫌恶地绕开,仿佛怕沾染上她的贫穷和麻烦。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女孩,打着精致的蕾丝花边雨伞,好奇地凑过来看了一眼塑料布上的旧书,撇撇嘴:“都什么年代了还看这种破书?电子资料多方便!”说完,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快步离去,溅起的泥点落在李小花的裤脚上。

李小花默默地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溅到脸上的泥点,继续用她那几乎被雨声淹没的沙哑声音叫卖着。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混着汗水流进脖颈,冰冷刺骨。她看着捐款箱里那少得可怜的钱,又看看那条被暴雨蹂躏得更加泥泞不堪、几乎无法行走的街道尽头——那是通往卧牛山的方向,那条断掉的路还在等着。一股巨大的无助感,像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淹没。

就在此时,一辆银灰色的、线条流畅的豪华跑车,如同离弦之箭,轰鸣着引擎,从街道另一头疾驰而来。车轮碾过路面深深的积水坑,发出巨大的哗啦声!

浑浊肮脏的泥浆水,如同愤怒的喷泉,猛地向道路两旁激射而起!其中一股,带着强大的冲击力,不偏不倚,狠狠地泼向了蜷缩在屋檐下的李小花!

冰冷的、带着垃圾腐臭味的泥水,劈头盖脸地浇了她一身!头发瞬间湿透,泥浆顺着脸颊、脖颈往下流淌,糊住了眼睛,灌进了衣领。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蓝布褂子,顷刻间被染成了肮脏的土黄色,紧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她面前塑料布上的旧书、笔记,也被溅上了一片片污浊的泥点。那个铁皮捐款箱,更是被泥水冲得歪倒在一边,里面那几张可怜的毛票湿漉漉地贴在箱底。

跑车丝毫没有减速,引擎的轰鸣声在暴雨中迅速远去,只留下一道嚣张的水痕和刺鼻的尾气。

李小花僵在原地,像一尊瞬间被泥浆浇铸的雕塑。泥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下巴不断滴落,在脚下积起一小滩浑浊的水洼。她甚至忘了去擦,只是呆呆地、透过模糊的泥水和泪水,看着那辆跑车消失的方向。

车尾灯一闪而过的瞬间,她看清了车尾一个炫目的、闪电形状的金属车标,还有一个张扬的跑车俱乐部贴纸——那是周强的车。

冰冷的泥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寒意如同毒蛇,瞬间钻入骨髓,让她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塑料布上,那些她视若珍宝的旧书和凝聚了无数心血的笔记,在泥点的玷污下,显得如此狼狈,如此廉价。捐款箱歪倒在地,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嘴。硬纸板牌子上,“筹款修路”四个字,被泥水彻底糊住,只剩下模糊的一团污迹。

巨大的屈辱、冰冷的绝望、还有那深入骨髓的无助感,如同这倾盆的暴雨,将她彻底浇透、淹没。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地滑坐下去,蜷缩在湿漉漉、肮脏的台阶上。她把脸深深地埋进沾满泥浆的膝盖里,瘦弱的肩膀在暴雨的喧嚣中,无声地、剧烈地耸动着。震耳欲聋的雨声,淹没了她压抑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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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场暴雨,也疯狂地抽打着城郊一家规模颇大的砂石厂。

厂区里机器轰鸣,几座巨大的砂石料堆如同灰色的山丘,在暴雨中显得更加冷硬。浑浊的泥水在厂区坑洼的地面上肆意横流。空气中弥漫着粉尘、柴油和湿石头的混合气味。

赵建国推着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其他地方都嘎吱作响的老旧二八自行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水里,艰难地走进厂区简陋的办公室。他身上那件灰色的旧夹克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雨水顺着花白的头发往下淌,脸上也沾满了泥点,眼镜片上全是水雾,狼狈不堪。

办公室的门敞开着,里面烟雾缭绕。一个身材粗壮、穿着沾满油污工装裤、敞着怀露出浓密胸毛的中年男人——砂石厂的刘老板——正跷着二郎腿,叼着烟,和几个同样满身灰土的工人围着一张小方桌打牌。桌子上散乱地放着扑克牌、花生壳和几个空啤酒瓶。

“刘老板!”赵建国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提高声音喊道。

刘老板抬起头,眯着眼打量了一下门口这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老头,眉头皱起,有些不耐烦:“谁啊?啥事?没看忙着呢吗?”

“我是卧牛山中学的老师,赵建国。前几天跟您电话联系过的,关于我们那边被洪水冲垮的路…”赵建国喘着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清晰。

“哦!修路那个事啊!”刘老板像是想起来了,但态度依旧散漫,他弹了弹烟灰,吐出一口浓烟,“电话里不都说清楚了吗?你们那点量,又急,还要求按成本价?老赵啊,不是我说你,这年头,厂子也要吃饭,工人也要发饷,哪有这么做生意的?成本价?我喝西北风去啊?”

“刘老板!”赵建国上前一步,雨水顺着裤管滴落在地面,洇开一小片深色,“您听我说!那条路是山里十几个村子上千口人唯一的出路!现在路断了,孩子们上不了学,山货运不出来,病人出不去,眼看就要开学了,真的等不起啊!我知道您有难处,但恳请您看在孩子们、看在乡亲们实在走投无路的份上,帮一把!就按我们之前电话里说的,按成本价,先赊一部分料给我们,等上面拨了款,或者乡亲们凑到钱,一定第一时间还上!我赵建国用这几十年的教龄和人格担保!”他的声音带着急切的恳求,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刘老板叼着烟,斜睨着赵建国,看着他湿透的旧夹克,看着他沾满泥点的破自行车,看着他脸上深刻的皱纹和花白的头发,还有那眼镜片后急切而真诚的眼神。牌桌上另外几个工人也停下了手里的牌,好奇地看着这一幕。

办公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外面暴雨的喧嚣和机器的轰鸣。

刘老板嘬了最后一口烟,把烟屁股狠狠摁灭在满是油污的桌面上,发出“滋”的一声轻响。他推开椅子,站起身,走到赵建国面前。一股浓重的汗味和烟味扑面而来。

他上下打量着赵建国,目光在他湿透的裤腿和沾满泥浆的鞋子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在他那张被雨水和岁月刻满风霜的脸上。半晌,他粗声粗气地开口,语气缓和了一些,却带着一种混迹江湖的老练和不易察觉的算计:

“赵老师…啧,看你这把年纪,这大雨天的,推个破车跑这么远…不容易。”他拍了拍赵建国的肩膀(赵建国能感觉到他手掌的粗糙和力量),“行吧!我老刘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冲你这份心,冲山里那些娃娃…这活儿,我接了!”

赵建国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真的?太感谢您了刘老板!太感谢了!”

“先别急着谢!”刘老板摆摆手,打断他,脸上露出一丝生意人的精明,“料,按成本价给你,没问题!但是——”他加重了语气,“运费得你们自己想办法!我厂里的车,跑一趟你们那山路,损耗大着呢!还有,只能赊给你们基础的石料和沙子,水泥这种硬通货,得现钱!或者…你们有别的抵押也行?”他目光扫过赵建国那辆破自行车,意思不言而喻。

“运费…水泥…”赵建国的心又沉了一下,但他知道这是对方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他咬咬牙,“行!运费我们自己想办法!水泥…水泥我们尽量自己筹钱!石料和沙子能先赊给我们,就是天大的恩情了!刘老板,我…我代表卧牛山的乡亲们,谢谢您了!”他深深地弯下腰,鞠了一躬。雨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滴落在地。

刘老板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湿透、为了山里人卑躬屈膝的老教师,眼神复杂地闪动了一下。他转身走到办公桌旁,从抽屉里翻出一本油腻腻的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刷刷写了几笔,然后“嗤啦”一声撕下一页,递给赵建国。

“喏,拿着!这是按成本价算的石料和沙子数量,还有我签的字。你拿着这个去仓库找老张头,他会给你安排装车。运费和水泥钱,你们自己抓紧!”他又补充了一句,“这价,真是看你的面子!换了别人,门儿都没有!记住了啊!”

赵建国用颤抖的、同样沾着泥水的手,接过那张油腻的纸条,如同捧着稀世珍宝。纸条上潦草地写着一串数字和刘老板歪歪扭扭的签名,还有一行小字:“按成本价结算,运费自付,水泥另算。”

“谢谢!谢谢刘老板!”赵建国连声道谢,小心翼翼地将纸条折好,放进贴身的、唯一还算干爽的衬衣口袋里。冰冷的纸条贴着皮肤,却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赶紧回去吧,这雨忒大!路上小心点!”刘老板挥挥手,转身又坐回了牌桌旁。

赵建国再次道谢,推着他那辆嘎吱作响的破自行车,重新冲进了瓢泼大雨之中。风雨瞬间将他吞没,但他的脊背,似乎挺直了一些。那张油腻的纸条,沉甸甸地贴在胸口,那是黑暗中,他用尊严和执着,为绝望的山里人撬开的一道微小的缝隙。风雨如晦,前路泥泞,但至少,有了一线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