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薇和几个女生一起走出来,她走在中间,正侧头和同伴低声说着什么,脸上带着浅淡而优雅的笑意。她的目光随意地扫过走廊,掠过夏侯北和他那鼓起的裤袋,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就像扫过角落里一个积灰的消防栓。她的视线很快收回,继续着刚才的话题,浅杏色的裙摆在走动间划出柔和的弧线。那支精致的银色钢笔,不知何时已经妥帖地收进了她随身携带的小包里。
人流散尽,走廊重归寂静,带着一种人去楼空的空旷感。灯光惨白,将夏侯北的影子拉得更加细长孤寂。
他缓缓站直了身体,不再倚靠墙壁。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折得方方正正的稿纸。借着走廊昏暗的光线,他面无表情地展开它,动作有些粗暴,纸张发出轻微的撕裂声。
然后,他用那只带着血痂的手——没有用笔——直接在上面,对着抬头的“卧牛县第一中学教导处”几个字下方,用食指的指腹,蘸着自己指关节上刚刚蹭破、又渗出来的一点新鲜血珠,用力地、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三个字:
**夏侯北。**
鲜红的、尚未凝固的血迹,在惨白的稿纸上晕开,像三朵狰狞而沉默的梅花。笔画粗粝,带着一种原始的、触目惊心的力量,粗暴地烙印在那片代表着秩序和训诫的空白之上。
写完后,他看也没看,随手将这张沾着自己血迹的“检讨”再次揉成一团,塞回了那个鼓鼓囊囊的裤袋里。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纸团,发出沙沙的声响。
做完这一切,他迈开步子,朝着走廊尽头、通往混合宿舍区的那条阴暗通道走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沉稳而孤绝。指关节上,那点新鲜的伤口,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如同兽瞳般的暗红光泽。
混合宿舍楼像一头蛰伏在夜色里的疲惫巨兽,沉默地吞吐着潮湿、霉味和劣质消毒水混合的浑浊气息。夏侯北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一股更浓烈的、带着人体汗味和某种陈年污垢的酸腐气味扑面而来。楼道里灯光昏黄,勉强照亮斑驳脱落的墙皮和地上积水的反光。
104宿舍的门虚掩着。夏侯北推门进去。宿舍里光线更暗,只有一盏蒙着厚厚灰尘的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晕。靠墙那根黑色的水管依旧在“嘀嗒…嘀嗒…”地滴着水,声音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张二蛋蜷缩在自己那张下铺上,背对着门口,身体微微起伏,似乎睡着了,但姿势僵硬。他那视若珍宝的蓝布包袱被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唯一的浮木。
靠窗那张属于夏侯北的下铺,光秃秃的床板上,除了他那个不大的包袱,此刻还多了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裹着的、四四方方的硬物。
石头和李铁柱都不在。
只有水生靠在自己的上铺床头,借着那点微弱的光线,费力地看着一本卷了边的旧书。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眼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疲惫和担忧。
夏侯北的目光扫过宿舍,最后落在自己床铺上那个突兀的纸包上。他走过去,拿起那个纸包。报纸很旧,但包裹得很用心,边角都折得整整齐齐。他拆开报纸。
里面是几个煮鸡蛋。蛋壳上还残留着一点灶灰的痕迹,摸上去带着微微的余温。鸡蛋
夏侯北展开作业纸。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刻上去的,笔画又深又重,透着一股笨拙的、孤注一掷的恳求:
**哥,鸡蛋给你。求你,别打架了。我怕。二蛋。**
字迹的边缘,被几滴早已干涸的水渍晕开,模糊了一小片。那水渍,不知是泪,还是这宿舍里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水滴。
夏侯北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腹能感受到纸张粗糙的纹理和那深深凹陷的笔痕。他深潭般的眼睛盯着那几行笨拙的字,半晌没有动。
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看不清表情。只有那捏着纸条的手指,指关节处因为用力而绷紧,刚刚结痂的伤口边缘,似乎又渗出了一丝极细微的、暗红的血线。宿舍里,只有那根水管滴水的“嘀嗒”声,固执地、不知疲倦地响着,敲打着寂静,也敲打着某种紧绷到极限的东西。
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将这座破旧的宿舍楼,连同楼里沉默的少年们,一起吞没。那张带着体温的纸条和冰冷的血字检讨,像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同时挤压在夏侯北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