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6章 回禀(1 / 2)

虽然已经是初春,但春风却一点都不和煦。孙凤年只觉得那贼风简直像是千万把无形的钝刀,直贴着皮肉钻进骨头缝里,刮得人骨髓生寒。

自长安狼狈出来,这一路上都不如意。恼人的雨时歇时落,将官道泡成了烂泥塘,马蹄深陷,泥浆四溅,再不复来时鲜衣怒马、踏花疾驰的快意了。

孙凤年伏在马背上,浑身骨头架子像是被抖散了又粗劣地拼凑回去,颠簸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翻搅。

长安受了一场屈辱,让他再也没有什么心力。昔日飞扬跋扈的孙公子,此刻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亲随几次欲言又止,见他面沉如铁、眼神空洞,终究噤了声。一行人沉默着赶路,只闻马蹄踩踏泥泞的噗嗤声,以及风刀刮过荒原的呜咽。

快!再快些!

只有尽快回到洛阳,向叔父孙腾诉说一二,才算有了托付之处!他猛地一夹马腹,鞭子虚抽在早已疲惫不堪的马臀上,继续向前奔去。

…………

一路无话,一行人赶了大半个月的路,终于,洛阳城那恢弘的轮廓在地平线上灰蒙蒙的雨幕与暮色交融处显现。

往日见到这座繁华帝都,心头总涌起一股归家的松懈与世家子的倨傲。

然而此刻,那层层叠叠浸在雨雾里的巍峨城墙,竟似巨兽盘踞,森然压来。城门处悬挂的灯笼在冷风中摇晃,昏黄的光晕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如同浮荡的鬼火,映在孙凤年深陷的眼窝里,空洞而无一丝生气。

守门士卒验勘符信时探究的一瞥,也让他如芒在背,浑身寒毛倒竖。

他几乎是摔下了马背。

咸阳郡公府门前悬挂的巨大的“孙”字灯笼,在寒夜里洒下浑圆的暖光。那曾是威仪与权力的象征,此刻却像一只冰冷的巨眼,带着无声的审问,冷冷地俯瞰着这个狼狈不堪的归客。

“开门!”

到了这里,孙凤年终于找回了几分底气。

他步履蹒跚,扑向那沉重的木门。昔日鲜亮惹眼的锦袍已如褴褛的乞儿服,污泥板结成块,在袍角袖口凝成沉重的硬壳。冷风刀子般卷起破烂的下摆,露出被冻得青紫的小腿。

“郎君?!”

守门的部曲家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鲜衣怒马出城的小主人,此刻形同鬼魅归来。

惊骇之后便是巨大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们的心神。一人猛地推开沉重的侧门,另一人冲上去欲要搀扶:

“小郎君!您……”

话音未落,手还未触及孙凤年衣袖,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狠狠搡开。

“滚开!”

孙凤年如同被火燎了尾巴的困兽,喉咙里滚出压抑的咆哮。

他拒绝任何人的搀扶,用尽最后的气力撞开府门,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庭院。莫名的,他只想尽快逃离身后洞开的大门,逃离那两盏在风中幽幽摇晃、仿佛追魂鬼眼般的“孙”字灯笼。

庭院深深,回廊曲折。

引路的青衣小厮不敢言语,只在前方垂首疾行,挑着一盏风灯,昏黄的光晕在湿滑的石径上摇摆不定,将孙凤年踽踽独行、摇摇欲坠的孤影拉长又扭曲。

“大人在书斋候着郎君。”

小厮在月洞门前止步,声音细若蚊蚋,带着畏惧。

孙凤年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冰冷空气中弥漫着的淡淡沉香气息,此刻竟如刀锋般刺入鼻腔,呛得他心肺生疼。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身体深处那难以控制的颤抖。

随即,他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厚重如千斤的雕花门扉。

一股温暖干燥、蕴着极品沉香醇厚气息的暖流,裹挟着书籍与墨锭的古老气味,瞬间驱散了孙凤年身上的刺骨严寒。

书斋内烛火通明,数盏落地宫灯和三架烛台,将每一寸空间都照得纤毫毕现。

靠墙的紫檀大架塞满了竹简帛书,熠熠生辉的炉子里,一束笔直的青烟袅袅攀升,在烛光下流转着玉色光泽。

孙腾并未在看书。

他端坐在巨大的书案后,一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那尊莹润的羊脂玉貔貅上,缓缓摩挲。

案头堆叠着几卷展开的文书,另一侧端放着一盏浮动着翠色的茶汤。窗外呜咽的风声似乎被厚重的帷幕隔绝在外,这里只有炉火的暖、熏香的幽和一种沉淀了多年的、属于顶级权臣的从容威仪。

但这无声的威压如同一块千斤玄铁,沉沉压在孙凤年那忐忑不已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