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明面色凝重地摇头。
“罗龙文狡诈如狐,怕是早已闻风而逃。鄢懋卿倒是留下了些蛛丝马迹,但...”
“罢了。”
张居正摆摆手。
“大局已定,他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当日下午,词人祠前贴出了戒严告示。
百姓们再不敢闹事,官军和保甲民团迅速控制了各处要道。夕阳西下时,四省之地已是一片肃杀。
华亭城头,刘应节的手指死死抠着墙砖,指节发白。
他望着城外倭寇如蚁群般蠕动,一颗心直往下沉。
“大人,东门外的倭寇正在扎营!”
一名亲兵急匆匆跑来报告。
刘应节没有回头,只是微微点头。身旁的华亭县令倪光荐已是面如土色,官袍下摆不住颤抖。
“倪大人。”
刘应节声音沙哑。
“传令下去,全城粮食统一收缴,按人头配给。”
“这...这是要长期固守啊?”
倪光荐声音发颤。
刘应节终于转过头,眼中血丝密布。
“倭寇建了十个营垒,摆明了要围城打援。华亭若失,东南半壁江山危矣!”
他指向城外,只见倭寇用马车拖着粗大的圆木,正在构筑坚固的营垒。
更远处,尘土飞扬,显然有大队人马向西开拔。
“那是去拦截戚将军的。”
刘应节咬牙道。
“但我们出不了城,一出城就会落入他们的埋伏圈。”
倪光荐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那...那怎么办?”
“等!”
刘应节一拳砸在城墙上。
“等戚继光或者朱翊钧大人任何一路突破倭寇封锁!”
暮色渐浓,华亭城如同一座孤岛,被倭寇的营垒团团围住。
刘应节望着渐暗的天色,心中默默祈祷着援军能够尽快到来。
石湖荡的湿地上,血腥味混着沼泽的腐臭,令人作呕。
戚继光蹲在临时搭建的军帐前,手中捧着一碗已经凉透的稀粥,却毫无食欲。
“将军,王将军的伤...”
亲兵小心翼翼地开口。
戚继光猛地站起身。
“带我去看他。”
王如龙的帐篷里弥漫着刺鼻的金疮药味。
这位悍将赤裸着上身,左臂包扎的布条已被鲜血浸透。
军医正用烧红的匕首挑出嵌入肉中的铁砂,每一下都让王如龙肌肉抽搐,但他硬是咬着一块木头,一声不吭。
“佛郎机炮的铁砂太毒了。”
陈子銮在一旁咬牙切齿。
“打进肉里就开花,整块肉都烂了!”
戚继光走到床前,王如龙立刻挣扎着要起身,被他一把按住。
“别动。”
他仔细查看伤口,眉头越皱越紧。铁砂造成的伤口虽小,却密密麻麻,周围肌肉已经发黑。
“将军...”
王如龙吐出嘴里的木头,声音嘶哑。
“属下无能,中了倭寇埋伏...”
“不怪你。”
戚继光摇头。
“大村纯忠这次是有备而来。”
“将军,不能再犹豫了!”
胡守仁一把抓住戚继光的马缰,手指因用力而发白。
“倭寇的火器营已经压到三里外,我们的骑兵根本冲不过那片开阔地!”
戚继光眯起眼睛望向东方,那里腾起的烟尘中隐约可见佛郎机炮的黑影。
他下颌线条绷得死紧,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雁翎刀的刀柄。
“华亭若失,松江府的门户就开了。”
他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赵贞吉在苏州备战不假,可等倭寇站稳脚跟,南直隶的兵力填得进这个窟窿吗?”
胡守仁急得额角青筋暴起。
“但弟兄们已经折了三成!王如龙那队铳手连装药的时间都没有,陈子銮的骑兵现在还在淀山湖边收拢残部!”
他说着突然压低声音。
“朝中那些清流就等着抓您的把柄,若是全军覆没...”
一阵尖锐的破空声打断了他的话。
二十丈外炸开的炮弹掀起丈高的泥浪,几块碎铁片叮叮当当打在戚继光的山文甲上。
“报——!”
浑身是血的传令兵滚下马背。
“朱家角方向升起七道狼烟,游骑说看见倭寇的八幡旗了!”
戚继光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猛地扯开猩红披风,露出内衬里绣着的精密地图。
胡守仁的指甲在地图上划出深深痕迹。
“从这里往西,经泖湖到吴江,沿途都有卫所烽燧。背靠太湖重整旗鼓,总比...”
“你以为倭寇会给我们喘息的机会?”
戚继光突然冷笑,指着地图上蜿蜒的河道。
“他们的安宅船吃水浅,能顺着娄江直插苏州!”
说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暗红血丝。
王如龙拖着受伤的左腿踉跄跑来,铁甲下摆还在滴血。
“将军,让末将再冲一次外寨!只要城中守军看到我们...”
“然后呢?”
戚继光一把攥住他颤抖的手腕。
“你看看对岸那些新架起的铁炮,那是葡萄牙人最新式的佛郎机!”
他声音突然哽住。
“三百儿郎的血,还没流够吗?”
陈子銮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后,这个平日最暴躁的猛将此刻安静得像块石头。
“末将清点过了,能战的骑兵还剩四百二十一骑。”
他顿了顿。
“每人...只剩七支箭。”
夕阳将四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戚继光突然拔出佩刀砍向身旁的柳树,碗口粗的树干应声而断。
“传令。”
他声音里带着金属般的冷硬。
“全军轻装,沿淀山湖西岸撤退。伤兵走水路,王如龙率铳手断后。”
刀尖在地图上重重一点。
“在吴江休整三日,等赵贞吉的援军。”
胡守仁长舒一口气正要转身,却被戚继光铁钳般的手按住肩膀。
“告诉将士们,这不是败退。”
他眼中燃着幽暗的火光。
“是给倭寇...挖坟。”
当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地平线下时,戚家军的撤退开始了。
火把连成的长龙在湖边蜿蜒,马蹄声惊起芦苇丛中栖息的夜鹭。
戚继光勒马立在官道岔口,看着担架上那些残缺的躯体从眼前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