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起笔,蘸满浓墨,手腕却悬在半空,迟迟未能落下。
嬴政留给了他一线生机,也留给了他一个沉重的使命,‘静思己过,以观后效’。
这“思过”,绝非仅仅是闭门忏悔那么简单。
嬴政要的是一个答案,一个能让宗室浴火重生、真正融入大秦争霸洪流的答案。
嬴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重新聚焦在案头的草纸上。
这一次,落笔不再犹豫。
“宗室之贵,贵在为国之器,利刃锋镝,非贵在血脉之遗泽,朽木残垣泽。”
他以史为鉴,从穆公破格用由余、百里奚,谈到孝公变法倚重商鞅,再到昭襄王重用范雎。
“昔者先王,不以亲疏取士,唯贤唯才是举。故能并国扩土,称霸西戎,奠基帝业……此皆明证:君王取士,唯贤唯才是举,亲疏何足道哉。”
他剖析嬴肃集团的根源,痛陈“任人唯亲”之害:“观嬴肃等辈,窃据要津,非凭经纬之才,唯恃血脉之近。
尸位素餐,蠹食国库;结党营私,阻塞贤路;妄议国策,动摇根本。
其行也,似忠而实奸,似护宗室而实毁宗室根基。
致使君王震怒,宗室蒙尘,几酿倾覆之祸。此皆吾等昔日‘亲亲’之念,姑息养奸之恶果。”
他进而反思宗室制度的痼疾:“商君变法,立二十等爵,以军功授田宅臣妾,贵贱不以生论,故秦人闻战则喜,公战忘私。
然宗室子弟,生而富贵,爵禄承袭,虽有‘削爵夺地’之律,然执行不力,‘亲亲’之念作祟,致庸碌者倚仗出身,坐享其成,不思进取,甚至沦为国之蠹虫。
此非祖宗立法之失,乃后世执行之怠,人情之蔽也。”
他重重顿笔,墨点如血,在“亲亲”二字上晕开一片浓重的阴影。
夜以继日,嬴傒宛如着魔,沉溺于这场与自我、与宗族百年积弊的殊死搏斗中。
案几上的油灯添了又添,灯油熬干数次。
他时而奋笔疾书,时而长久沉思,时而激动地站起来踱步,对着空气痛陈利害。
困倦袭来,便伏案小憩,惊醒后立刻又沉浸在书写之中。
草纸一层层堆叠,文字内容也从沉痛的反思忏悔,逐渐转向尖锐的批判和极具颠覆性的构想。
终于,在一个深冬寒夜,嬴傒写下了他闭门思过以来最具震撼力的论断。
他用尽全身力气,在草纸上写下一个个力透纸背的文字:
“血脉无功而窃据高位,等同蠹虫。得位食禄而不赴公战,是为国贼。
故臣以为:血脉无功,则为庶民。
宗室子弟,无功于国者,其禄可减,其爵可削,其位可夺,使其等同于庶民,自食其力,与黔首同。
欲复其尊荣,唯有凭己身之智勇,效命疆场,勤勉王事,或治学修德,建言献策于朝堂,立下实实在在之功勋,方可重登庙堂,无愧嬴姓血脉。”
嬴傒几乎是咬着牙,将这句浸透了血泪与彻骨悔悟的警句狠狠写下。
笔锋过处,草纸几乎被划破。
此句,彻底斩断了他过往所有“亲亲”的温情与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