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我就用这新绣绷,绣个能装下整座晒谷场的向日葵。”她轻轻转着绣绷,银针在她指间闪着光,“再绣上晒谷场的石碾子,还有咱家的老槐树,对了,还有陈竹编竹篮的样子。”
我脸一热,低头继续给竹篾上油,桐油的气味里,好像多了点甜甜的味道。
我爸蹲在院里收拾竹篾,月光落在他背上,像层薄薄的霜。他忽然哼起段小调,是当年雅溪娘编竹篮时总唱的,调子软软的,像浸了蜜的竹篾,绕着葡萄架缠了一圈又一圈。“月亮光光,照进篮筐,篮里有糖,甜透心房……”
夜里,我躺在炕上,听见窗外的竹影沙沙响。雅溪的绣绷就放在窗台上,月光透过向日葵的针脚,在墙上映出朵晃动的花。我想起我爸的话,所谓日子,大概就是这样——有竹篾的坚韧,有丝线的柔软,有藏在针脚里的念想,还有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暖乎乎的盼头。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给新绣绷上蜂蜡。蜂蜡是三叔从养蜂人那讨来的,黄澄澄的,带着花香。我把蜂蜡在竹架上细细擦过,又用布抛光,竹架顿时亮了许多,泛着温润的光。
雅溪拿着绣绷去晒谷场了,她说要照着真的向日葵绣。我编完手里的竹篮,也跟着去了。晒谷场里,金黄的玉米堆成小山,几个婶子坐在石碾子旁纳鞋底、择棉花,见了雅溪的绣绷,都围过来看。
“这绣绷做得真精巧,”王婶摸着竹架,“陈大伯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这绣片也眼熟,”李婶眯眼瞅着向日葵,“像……像张兰绣的那个样式。”
雅溪的脸一下子红了,把绣绷往怀里抱了抱。“是我娘留下的,”她小声说,“还有个竹篮,也是她编的。”
婶子们都沉默了。当年雅溪娘是村里最巧的姑娘,不光会针线,还跟着陈爷爷学了竹编,本是好日子,却走得那么早。
“雅溪啊,”王婶叹了口气,从布包里拿出块蓝布,“这块‘洋布’,是我闺女从城里捎来的,软和,你拿去绣个新帕子。”
李婶也从兜里掏出个线轴:“这是‘五彩线’,颜色亮,绣向日葵正好。”
不一会儿,雅溪怀里就堆了好些布料丝线,蓝的红的绿的,像堆起了个小花园。她眼眶红红的,却笑着说:“谢谢婶子们,我一定好好绣。”
我蹲在旁边,看着她拿起银针,在新布上落下第一针。阳光落在她发顶,落在她的绣绷上,落在那朵慢慢成形的向日葵上,暖洋洋的。远处,我爸推着竹器往镇上赶,竹篮竹筐在他身后晃悠,像串会跑的音符。
三叔骑着自行车从村外回来,车把上挂着个信封,老远就喊:“雅溪!陈竹!县报来信了!”
他把信递给雅溪,信封上印着“县文化馆”的字样。雅溪拆开信,李老师的字迹龙飞凤舞:“……收到照片,甚为感动。‘藏在针脚里的日子’一文已刊登,特寄样报。另,县非遗办拟收集传统手艺,望携竹篮绣片来馆一叙……”
雅溪捏着报纸,手微微发抖。报纸上印着两张照片:一张是那个缠着绿丝线的竹篮,一张是补了小瓢虫的向日葵绣片,旁边配着三叔写的短文,字里行间都是村里的日子。
“咱村的手艺,要上县里了!”三叔拍着大腿笑,“我就说嘛,好东西藏不住!”
我爸从镇上回来,听说了这事,没说话,只是蹲在院里,拿出那捆桂竹,又开始剖篾。竹刀起落间,青白色的篾条像水一样流出来,在他脚下铺成一片。“咱再编个大篮子,”他说,“装得下雅溪的绣品,装得下咱村的日子。”
雅溪抱着她的绣绷,凑过来看。“陈大伯,我也想学编竹篮,”她说,“就像我娘那样,又会绣,又会编。”
我爸停下竹刀,看着她,眼里笑出了皱纹:“好啊,从最简单的‘平纹编’开始,我教你。”
夕阳西下,院里又响起了竹刀劈竹的声音,响起了银针穿透布料的声音,还有蝉鸣,还有风声,混在一起,像首唱不完的歌。我知道,这歌声里,有雅溪娘的影子,有我爸的影子,有雅溪的影子,也有我的影子,一代一代,缠缠绕绕,就像院里的丝瓜藤,向着阳光,慢慢爬。
很多年后,我跟雅溪成了家,院里的葡萄架更粗了,老槐树的影子能盖住半个院子。我们的孩子,一个跟着我学编竹器,一个跟着雅溪学针线,就像当年的我们。那个“百宝匣”放在堂屋的柜子上,里面除了最初的竹篮与绣片,又添了些新物件:孩子绣的第一只歪歪扭扭的小蝴蝶,用竹篾编的不成形的小蚂蚱,还有三叔后来拍的照片——我们仨在院里剖篾绣花的背影,孩子绕着葡萄架跑的模样,甚至还有我爸临终前,用最后力气编的半只竹蜻蜓,竹篾细得像银丝,翅尾还沾着点没擦净的桐油。
那年秋天,县非遗办的人又来了,这次是来给“陈氏竹编”和“兰氏刺绣”挂牌的。牌子挂在院门口的老槐树上,红绸子在风里飘,像两朵开不败的花。雅溪穿着新做的蓝布衫,抱着那只补了小瓢虫的向日葵绣片,站在牌楼下笑,阳光落在她鬓角的白发上,温柔得像当年葡萄架下的光斑。
孩子们在院里追跑,小的那个举着刚编好的竹灯笼,灯笼骨架是我教的“盘丝编”,蒙的布是雅溪绣的向日葵,烛火在里面晃,把影子投在墙上,像朵会跳舞的花。大的那个蹲在竹筐旁,学着雅溪的样子纳鞋底,针脚还是歪的,却学得格外认真,线轴在她膝头转,转得像个小小的陀螺,让人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坐在麦秸堆上绣花的蓝布衫姑娘。
三叔早已搬去镇上住,腿脚不太灵便了,却总拄着拐杖回来,坐在葡萄架下看我们忙活。他的海鸥相机早就换了数码的,却还是喜欢拍院里的光景:竹篾在阳光下泛的绿光,绣线在布上走的金线,孩子鼻尖沾的竹屑,雅溪发间缠的线头。他说:“这些都是日子的印子,得好好存着。”
有回县报的记者来采访,问雅溪最拿手的手艺是什么。她指了指墙上的竹编挂屏,那是用三十根篾条编的向日葵,花心藏着个“家”字;又指了指绣架上的帕子,上面绣着片竹林,竹叶间藏着只小瓢虫。“都是跟着前人学的,”她笑着说,“竹篾要韧,才经得住岁月磨;针线要暖,才缝得住日子甜。”
记者临走时,在堂屋看到了那个百宝匣。雅溪打开匣子,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去,落在那只缠着绿丝线的小竹篮上,篮沿的线虽然磨断了几处,却依旧牢牢缠着竹骨。“这是我娘的念想,”雅溪拿起竹篮,轻轻一抖,它便收成个四四方方的盒子,“她说日子就像这篮子,能敞能收,敞着装得下风雨,收着藏得住暖。”
那天傍晚,我蹲在院里给新竹上油,桐油的清苦混着竹香,还是当年的味道。雅溪坐在葡萄架下,给小孙女教“打籽绣”,银针穿过布面的“嗤啦”声,和着孩子的笑闹,像首软软的歌。檐角的蛛网又坠了颗露,被夕阳照得透亮,却没坠下来,稳稳地悬着,像谁在时光里,轻轻托了一把。
我忽然明白,所谓传承,从来都不是藏在匣子里的物件,而是活着的日子。是竹刀劈在竹节上的脆响,是银针落在布面上的轻颤,是长辈手里的篾条缠着晚辈的指尖,是前辈绣的花心里,钻出后辈添的小瓢虫。就像这院儿里的老槐树,根扎在土里,枝伸在天上,年年落叶,又年年发芽,把光阴里的暖,一代一代,往下传。
夜里,小孙女抱着那只竹灯笼睡了,烛火灭了,灯笼却像还亮着,在帐子上投下淡淡的花影。雅溪把百宝匣锁好,钥匙依旧放在窗台的角落里,铜片上的绿锈又厚了些,却依旧能稳稳打开那把“喜字扣”。
“明天教孩子编竹蜻蜓吧,”雅溪轻声说,“就用当年你爸留的那捆桂竹。”
我“嗯”了一声,听着窗外的竹影沙沙响。月光落在竹架上,落在绣绷上,落在那些堆在院里的竹器和布料上,像层薄薄的霜,却暖得很。就像很多年前那个蝉鸣的午后,一切都没变,又好像一切都在慢慢生长,长出新的枝叶,结出甜的果。
日子就是这样,有竹篾的坚韧,能扛住风风雨雨;有丝线的柔软,能缝补起零零碎碎。而那些藏在针脚里、绕在竹篾间的念想,从来都不是萧索的回忆,而是暖乎乎的盼头,让每个明天,都值得好好绣,好好编,好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