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座之上,新晋的“天可汗”并未立刻坐下,享受这至高无上的荣光。
他的目光再次掠过那匍匐一地的臣子,最终,如同被无形之线牵引,牢牢定格在丹陛之侧,那个始终静立的身影之上——辽王,贾玌。
沸腾的欢呼声在他的注视下,竟奇异地、自发地渐渐平息下来。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什么,屏息凝神。
庆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却不再是方才那种接受尊号时的磅礴宣告,而是带上了一种近乎感慨的深沉。
“然,”他缓缓开口,一个字便抓住了所有人的心神,“朕虽忝居此位,受此‘天可汗’之尊号,却心知肚明。朕......并无太宗文皇帝那般,于乱世之中披荆斩棘、白手起家、奠定不世基业的旷世之才。”
这话如同冷水滴入热油,让众人愕然。
陛下为何在此刻自谦?
庆帝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贾玌,他的声音清晰无比地传遍大殿:“朕今日能站于此,受尔等万邦朝拜,创此前所未有之盛景,非朕一人之功。”
“其间,有满朝文武兢兢业业,鼎力相助;有边疆将士浴血奋战,忠勇无双;更有......”
他微微停顿,抬手指向贾玌所在的方向,那一指,仿佛重若千钧!
“——更有一人,自朕登基之后,便如天赐神兵,鼎力相助!”
“扫平朝堂,他有定策之功!收服漠北,他有毙虎慑敌之威!!平定辽东,他有先登破城之勇!东征倭寇,他有犁庭扫穴之绩!今日之《大庆会典》,亦有他之心血!便是那奴儿干万民归心,亦离不开他昔日恩威并施之经营!”
“可以说,朕今日之功业,半壁江山,皆系于他一人之身!”
轰!
满朝文武瞬间哗然,万国来使更是惊愕掉下巴!!
大庆皇帝......竟在如此庄严的场合,将自己开创盛世的不世功业,如此直白、如此毫不避讳地推给一个......臣子?!
此等君臣相得,旷古未有!
所有使臣心中同时掀起惊涛骇浪,既震惊于皇帝竟能对一位如此年轻权重的臣子推心置腹到这般地步,更骇然于这份超越常理的信任与胸怀!
这一刻,所有异邦之人方才真正体会到,何为天朝上国的气度与格局。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辽王功高盖世,但由皇帝在如此场合,以如此直白、如此毫不吝啬的方式宣之于口,其带来的震撼,丝毫不亚于方才“天可汗”尊号的出现!
文武百官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部聚焦于贾玌身上,目光复杂,有敬畏,有钦佩,也有难以言喻的感慨。
自古以来,能得皇帝如此信任之臣子——贾玌独占鳌头!!
而站在贾玌身侧不远处的太子,那原本充满狂热崇拜地望着自己父皇的眼神,也瞬间变得无比复杂。
他顺着父皇的手指,看向身旁这位同龄之人。
是啊,他怎能不明白?!!
父皇能开创如此局面,身边这位同龄的之人,才是那把最锋利的剑!
天戈......天戈......天子之戈!
一股极其强烈的羡慕、渴望与一丝敬畏的情绪在太子心中翻腾不休。
“若我有朝一日.....若我也能有如此臂助......”
太子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只觉得那个“天可汗”的尊位,以及未来那或许能企及的“文皇帝”庙号,其光芒之下,竟有一大半是源自于身旁这个身影!
就在这万千目光聚焦之下,一直沉默如磐石的贾玌,面上依旧平静,可内心实际上早已泪流满面!
他的目光穿越丹陛,仿佛又回到了连山关那日,庆帝紧握他的手,言语铮铮:“......非君臣,乃手足也!”
“手足......”
贾玌在心中无声地默念着这两个重若千钧的字。
士为知己者死。
一股滚烫的情绪在他胸中疯狂滋长,瞬间淹没了所有其他念头。
这世上,竟真有一人,能如此待他!能如此毫无保留地信他、重他、将他的一切付出与功绩看在眼中,记在心里,并在这天下之巅,昭告寰宇!
知遇之恩,信任之重,莫过于此!
既以国士待我,必以国士报之!
能得遇如此君主,此生......还有何憾?!
追随这样的君主——纵然他不是九五之尊,只是一个有能之人......试问,又有何不可?!
他上前一步,走出武将班列,来到丹墀之下,面对御座,深深一揖,清朗的声音瞬间压下了殿中的所有窃窃私语:
“陛下!”
“臣,惶恐!”
贾玌直起身,目光坦然迎向庆帝,语气诚恳至极:
“陛下之言,臣万死不敢受!陛下乃天纵之圣主,天命所归。臣所做一切,不过是谨遵陛下旨意,执行陛下战略,仰仗陛下天威而已!”
“若无陛下信重,授予权柄,臣纵有微末之能,亦无所施;若无陛下于庙堂之上运筹帷幄,稳定大局,臣于边疆亦难建功;若无我大庆百万将士用命,文武百官同心,焉有今日之盛世?”
他再次躬身,言辞恳切:
“收服漠北,是陛下决策英明;平定辽东,是三军将士效死;东征倭寇,是国恨家仇使然,上下同欲!《大庆会典》乃陛下与诸位大人心血结晶,奴儿干归心,更是陛下仁德感化所致!”
“臣,不过是一介执行之吏,一把陛下手中的刀剑而已。恰逢其会,偶立微功,实不敢贪天之功为己有!”
“今日万国来朝,共尊陛下为‘天可汗’,此乃陛下文治武功,德化四海所致,实至名归!与臣,并无太大干系。恳请陛下,勿再折煞微臣!”
贾玌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全了皇帝的知人善任之名,又捧了文武百官和三军将士,将自己彻彻底底地从那“半壁江山”的功劳中摘了出来,姿态放得极低。
然而,他越是如此谦逊,在那万千功劳的映衬下,便越是显得光芒万丈,令人心折。
满殿文武,包括那些原本心中略有微词的人,此刻也不得不暗自叹服:
此等胸襟气度,此等不居功、不自矜的清醒自知,纵览史册,能有几人?
真真是“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更兼有古之贤臣“功成不必在我”的浩然之气!
观其言行,几如范文正公在世,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