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材挺拔,站在那里,像一棵平静而坚韧的树。
“陈兄,”林意开口了,声音平稳,带着一种与他年轻外表不符的沉静力量,“首先,我必须说,共济会的理念,你们所追求的那个‘学有所教、老有所依、病有所医’的世界,那个‘世界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呐喊……我深表认同,并且由衷敬佩。”
他的目光扫过陈青岩及其同伴,眼神诚恳,没有丝毫虚伪。
“那确实是一个值得我们所有人去奋斗的美好愿景。看到刚才街区的惨状,任何尚有良知的人,都会愤怒,都会思考改变。”
陈青岩眼中闪过一丝喜色,但林意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的脸色微微一凝。
“但是,”林意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晰,“对于您提出的,将这一切不公的根源,完全归咎于‘超凡力量’本身,并且以‘抹去超凡’作为终极解决方案的观点……我不敢苟同。”
包间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和紧张。
陈青岩微微眯起了眼睛,他身后的赵铁身体稍稍前倾,像一头警惕的熊。
孙小婉和李墨也皱起了眉头。
林意没有在意这些细微的变化,他继续用那种带着点大白话的语气说道:
“陈兄,你把‘超凡’当成了万恶之源。认为只要没有了这种个人伟力,世界就会自动滑向公平美好的大同社会。
我觉得,这个看法,可能有些……想当然了。”
林意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毕竟这公开演讲他也是两倍子头一回。
“我们打个比方。把‘超凡力量’,看成是一种……另类的‘科学’,或者一种强大的‘工具’。”
“科学是什么?科学是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方法和知识体系。
它发现了灵能,可以用来发电,照亮城市,也可以造出炮弹,毁灭文明。
它研发了医药,可以救人于瘟疫,也可以制造毒气,屠戮生灵。
它创造了星网,连接了世界,也带来了星球信息茧房和网络暴力。”
林意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那么,我们能说,造成战争屠杀、环境破坏、社会问题的根源,是‘科学’本身吗?我们能说,科学是有罪的吗?”
陈青岩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一时间难以找到合适的切入点。
他身后的李墨,那位戴着眼镜气质斯文的青年,眉头紧锁,陷入了思考。
林意没有停顿,继续说道:“显然不能。我们有共识,科学无罪,罪在如何使用它的人,罪在支配这些科学成果的社会制度和人心欲望。
灵能本身没有善恶,决定它是天使还是魔鬼的,是掌控它的人类的意志和社会的规则。”
他将目光重新投向陈青岩,眼神锐利了几分:“那么,回到‘超凡’上来。超凡力量,本质上,难道不也是一种探索世界、发掘自身潜能的‘知识’和‘技术’吗?
是一种更侧重于个体内在开发的‘另类科学’吗?”
“灵能修炼法,是不是一种调动生命能量的技术?
基因改造,是不是一种修改生命蓝图的技术?
精神力运用,是不是一种开发脑域潜能的技术?
它们和物理、化学、生物技术一样,都是对世界和自身规律的运用。”
“你若是因为看到有人用超凡力量作恶,就认定‘超凡’本身是罪恶的,要将其彻底抹去。
这逻辑,和因为有人用菜刀杀人,就要求全世界禁止生产和使用菜刀;
因为有人利用金融知识进行诈骗,就要求废除所有经济学和金融学,有什么本质区别呢?”
这番类比,如同连环重锤,敲打在陈青岩等人的心头。
尤其是将“超凡”与“科学”并列,直接动摇了他们“抹去超凡”这一理论的根基。
孙小婉忍不住小声嘀咕:“可是……可是没有菜刀,人最多用拳头,杀伤力有限。没有超凡,顶级强者和普通人的差距就不会大到无法逾越……”
林意听到了她的嘀咕,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孙姑娘说得对,力量的量级确实不同。但这恰恰说明,问题不在于力量本身,而在于‘力量的制约’和‘力量的分配’!”
“说白了就是不能一概而论。”
林意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我们那个世界……嗯,我是说,我们可以设想一下,”
林意:“在一个没有超凡,但科技高度发达的世界。如果某个国家或者某个组织,垄断了所有的歼星武器、基因武器、人工智能大军。
他们难道就不能像今天的顶级超凡者一样,视他人、视普通人如蝼蚁,生杀予夺吗?他们造成的破坏,难道会比一场顶级超凡者的战斗小吗?”
“所以,关键不在于是否存在‘强大力量’,而在于是否存在有效的‘制约机制’!
在于社会制度、法律体系、道德共识,能否有效地约束和引导这些力量,使其服务于集体,而不是危害集体!”
林意看向陈青岩,目光炯炯:“陈兄,你们共济会的理想,是建立一个公平的世界。这个目标的真正敌人,从来不是某种具体的力量形式——无论是超凡力量还是科技力量——而是‘不受制约的权力’和‘失衡的资源分配’!”
“你们将矛头指向‘超凡’本身,就像是治病只砍掉了最显眼的脓疮,却没有清理滋生脓疮的病灶和毒素。甚至可能因为手段过于极端,引发了更大的混乱和倒退。”
陈青岩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握紧了茶杯,指节微微发白。
林意的逻辑链条严密,将他一直坚信的理念基础冲击得摇摇欲坠。
他想要反驳,却发现如果顺着林意的逻辑走,否定“超凡无罪”,就等于承认“科学有罪”,进而可能推导出“知识有罪”、“工具进步有罪”的荒谬结论。
这与他追求文明进步的初衷是完全背道而驰的。
李墨推了推眼镜,迟疑地开口道:“林兄所言,确实有道理……但是,如果按照你的说法,我们难道就对这种个体伟力束手无策,只能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制约机制’吗?在强者拥有绝对力量的情况下,制约机制如何产生?岂不是与虎谋皮?”
林意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问题的尖锐性。
“李兄问到了关键。这确实是最难的地方。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放弃,走向另一个极端——彻底否定和消灭这种力量。那是一种因噎废食的懒惰思维。”
他话锋一转,再次提出了一个让众人深思的观点:
“而且,陈兄,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真如您所愿,抹去了所有的超凡力量,让世界‘回归平凡’,会发生什么?”
不等陈青岩回答,林意便自问自答:“首先,社会结构会瞬间崩塌。如今很多星球的能源供应、环境改造、交通运输、甚至部分医疗,都依赖超凡力量或与之相关的技术。
一旦抹去,大量城市会陷入黑暗,环境可能恶化,医疗水平倒退,社会可能会陷入比现在更糟糕的混乱和生存危机。”
“其次,你指望抹去超凡后,社会能‘自然’发展到您理想中的大同世界?我想请问,在我所了解的历史和推演中,一个纯粹依靠‘平凡’力量发展的社会,就自动实现公平了吗?就没有剥削、压迫、战争和巨大的贫富差距了吗?”
林意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峻。
“不会。权力和资源的争夺,永远不会停止。只是争夺的工具从毁天灭地的灵能和锐气,变成了金钱、资本、舆论、科技垄断和庞大的官僚机器。
到时候,新的特权阶层会以另一种形式诞生,他们可能不叫‘武者’、‘灵能者’,他们可能叫‘财阀寡头’、‘科技巨鳄’、‘官僚世家’。”
“你能保证,在那个‘平凡’的世界里,就不会有人为了利益发动战争?就不会有人垄断粮食饿死穷人?就不会有人抬高药价看着病人死去?就不会有寒门学子因为付不起高昂的‘精英教育’费用而永远被排除在上升通道之外?”
林意一连串的反问,如同冰冷的雨点,敲打在陈青岩等人的心头。这些问题,他们并非没有思考过,但从未像今天这样,被如此清晰、如此残酷地摆在面前。
“回到原始社会,一切会更好吗?”林意最后抛出了这个终极问题,答案不言而喻。
包间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陈青岩低着头,看着杯中晃动的茶水倒影,脸色变幻不定。
他一直以来坚信的道路,被林意从根基上动摇了。
他发现,自己将问题想得过于简单了。
抹去超凡,或许能消除一种形式的不公,但很可能催生出另一种形式,甚至更多形式的不公。
人性的贪婪、权力的腐蚀,并不会随着超凡力量的消失而消失。
赵铁闷声闷气地叹了口气,挠了挠头,显然脑子已经跟不上这种复杂的思辨。
孙小婉眼神闪烁,看看陈青岩,又看看林意,似乎在重新评估着什么。
李墨则是陷入了深沉的思考,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动着。
刘源和冯怡心也松了一口气,林意的观点,为他们打开了一扇窗,让他们看到了一条或许不用完全否定自身,也能追求理想的可能路径。
林意看着沉默的众人,尤其是眼神中充满挣扎和迷茫的陈青岩,缓缓坐了下来,语气恢复了平静:“陈兄,诸位,我并非要否定共济会的理想。”
“恰恰相反,我认为你们的理想无比崇高,是照亮这个黑暗世道的一束光。我只是认为,实现理想的道路,或许不应该是一条彻底否定某种力量形式的绝路。”
“超凡无罪,工具无罪。有罪的,永远是滥用力量的人心,是纵容甚至鼓励这种滥用的、不公的制度。”
“我们要改变的,不应该是‘力量’本身,而是‘支配力量’的规则和‘使用力量’的人心。
这条路或许更难,更漫长,需要更多的智慧和耐心,需要从制度设计,教育普及、道德重建、技术监督等多个层面入手,一点点去构建那个制约权力的牢笼,去推动资源分配的公平。”
“但这,或许才是真正通往你们所向往的那个大同世界的,虽然坎坷,却更有希望的道路。”
林意的话语,如同最后一块拼图,将一场关于世界本质和未来出路的辩论,暂时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包间内,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永不疲倦的城市背景音。
思想的碰撞留下的余波,在每个人心中激荡,重塑着他们对世界、对力量、对理想的认知。
陈青岩抬起头,眼中的狂热和偏执消退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混合着痛苦与清醒的复杂神色。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