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家的意义(2 / 2)

陆清泉心里咯噔一下,想起那个扔给他银针的破衣老头。

门“吱呀”被推开条缝,露出半张皱巴巴的脸,正是那乞丐老头。他肩上搭着个洗得发白的蓝布褡裳,手里还拎着个竹编的小筐,筐里盖着块粗麻布,不知道装了啥。

见兄弟俩瞪着他,老头倒先乐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咋?不认得啦?不久前给你娘送终的,忘了?”

“你到底是谁?”陆清远把扁担横在胸前,声音发紧,“那天那个老太太……”

“哦,你说秀兰啊。”老头直起身,拍了拍褡裳上的灰,动作利索得不像个老人,“那是你外婆,亲的。”

陆清泉手里的梨木牌“啪”掉在地上。

老头不等他们追问,径直走进院子,往石凳上一坐,还朝陆清远努努嘴:“小子,有热茶没?跑了半道山,渴得嗓子眼冒烟。”

陆清远没动,陆清泉却转身进了厨房——他看这老头虽古怪,身上却没有凶气,尤其是提到“秀兰”时,眼里的光软得像团棉花,倒像是真认识娘。

等陆清泉端着茶出来,老头已经掀开了竹筐上的麻布,里面竟是几个黄澄澄的梨,个头不大,表皮坑坑洼洼,可凑近了闻,一股甜香直往鼻子里钻。

“刚从后山摘的,你外婆种的老梨树,今年结得少,就这几个像样的。”老头拿起一个,用袖子擦了擦,“咔嚓”咬了一大口,汁水顺着下巴流,吃得满脸皱纹都在动,“你娘小时候最爱偷这梨,每次都被你外婆追着打,跑起来跟兔子似的,鞋都能跑掉一只。”

陆清远的扁担“哐当”掉在地上。

“你……你说清楚!”他声音发颤,“我外婆不是新云府人氏吗?离这里好几千里……”

“远啥远?”老头咽下嘴里的梨,指了指地上的梨木牌,“那牌子是你娘十岁那年刻的,跟你姨争梨吃,把牌子摔缺了角,哭着闹着要你外婆赔,结果被你外公罚抄了二十遍《女儿经》。”.

他眯起眼,看着西跨院的窗棂,“后来闹兵灾,一家人跑散了,你娘跟着你外公流落到这,你外婆带着你姨去找你们,一找就是五十年。”

陆清泉捡起梨木牌,指腹按在那个“晓”字上,忽然想起娘临终前说的“我妈在等我”,想起那个青布衣裳的老太太说“家里炖了冰糖雪梨”,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胀。

“那……我外婆她……”

“走了。”老头叹了口气,把啃剩的梨核扔进筐里,“找到你娘那天,她就撑不住了。你娘魂魄离体时,她是来接她回家的——回她们真正的家,在山南的青溪镇,院里那棵老梨树还活着呢。”

他从褡裳里掏出个布包,解开,里面是一叠泛黄的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字,字迹娟秀,像娘的笔迹,却更显稚嫩。

“这是你娘的日记,小时候记的。”老头把纸递给陆清泉,“她总说忘了家在哪儿,其实啊,是不敢记。你外公走那年,让她对着梨木牌发誓,这辈子都不能回去,怕仇家找上门。可她心里啊,天天都在数青溪镇的石板路有多少块,老梨树的枝桠往哪边长。”

陆清远拿起一张纸,上面画着个小院,院里有棵歪脖子树,树下站着两个扎辫子的小姑娘,旁边写着:“我和阿妹,梨树下等妈回家。”

他忽然想起娘总在梦里喊“阿慧”,原来不是胡话,是在喊她的妹妹。

“那我姨呢?”陆清泉的声音涩得像砂纸磨过。

“你姨在青溪镇守着老院子呢。”老头从褡裳里又摸出个银镯子,上面刻着朵梨花,“这是你外婆给你娘留的,说要是有一天能见面,就把这个给她。现在啊,该给你们了。”

他把镯子放在石桌上,“秀兰临走前说,让你们别守着这破院子了,回青溪镇去。那里有你们的根,有你娘记了一辈子的家。”

兄弟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松动。守着这座院子,是为了留住娘的记忆,可如果娘的记忆里,最亮的地方是青溪镇的老梨树,那他们是不是该去看看?

“可……”陆清远挠了挠头,“我们走了,这院子咋办?”

“你曾祖父,你祖父他们会管理。”老头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他们会给你们留着,并照顾好的。再说了,记忆这东西,不是靠院子锁着的。你娘要是想你们了,风一吹,风铃响,那就是她在跟你们说话呢。”

他指了指廊下的风铃,那串铃儿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叮铃叮铃,脆生生的,真像谁在笑。

老头走到门口,忽然回头,咧开嘴笑,缺了的门牙漏着风:“对了,忘了告诉你们,我是你们娘的师父,按辈分,你们得叫我姥爷。”他挥挥手,“我在青溪镇等你们,给你们做冰糖雪梨,用老梨树的果子,甜得能粘住牙。”

脚步声渐渐远了,像风吹过落叶,轻飘飘的,却在兄弟俩心里掀起了浪。

陆清泉拿起银镯子,放在手里掂了掂,冰凉的金属上,仿佛还带着外婆和娘的温度。

那天傍晚,春桃来收拾东西,见兄弟俩在打包行李,吓了一跳:“两位小少爷,你们要去哪?”

陆清泉指了指窗外的风铃,风铃正响得欢,像是在催促。“回家。”他说。

陆清远扛着包袱,走到院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西跨院。阳光斜斜地照在窗台上,那里还放着娘没绣完的帕子,针脚歪歪扭扭,像她年轻时奔跑的脚印。他忽然觉得,娘并没有走远,她只是先一步回了青溪镇,在老梨树下,笑着等他们。

离开的那天,陆家在家的人都来送。老管家握着陆清泉的手,说一定把院子照看好,等着他们回来看看。

陆清泉笑着点头,心里却知道,或许不会常回来了。但这没关系,因为娘的记忆,已经跟着他们的脚步,朝着青溪镇的方向去了。

走到山口时,陆清远忽然停住脚,侧耳听着。风从身后吹来,带着西跨院风铃的声音,叮铃,叮铃,像娘在说:“路上慢点,娘在老梨树下等你们。”

他拉了拉陆清泉的袖子,指着前面的路:“泉儿,快走,老爷说老梨树的梨,甜得很呢。”

陆清泉笑着点头,脚步轻快起来。

阳光穿过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像青溪镇的石板路,也像娘日记里画的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

原来所谓的归宿,从来不是一座固定的院子,而是心里装着的那些人,那些牵挂。

风又起了,风铃的声音远远传来,这一次,兄弟俩都听出了那笑声里的轻快——像是卸下了重负,像是终于回了家。

而他们脚下的路,正朝着家的方向,一直延伸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