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方子加了多少水?”扁鹊盯着翻滚的药汤,里面的药渣沉浮不定,像群挣扎的鱼。
“三瓢井水,刚好没过药面。”张贵指着墙角的破瓢,“俺娘说,水多了药就淡,水少了熬不透,就得这么多。”他用长柄勺搅了搅,黄芩的根须缠住勺头,拉出细长的丝。
爱德华的检测仪伸进药汤,屏幕上立刻跳出串数据。“浓度刚好。”他指着图谱,“既不会因为太浓损伤肠胃,又能保证有效成分的抑菌活性。”
张贵听得直咋舌。他打小就跟着娘熬药,只知道“大火烧开,小火慢煨”,哪想过这里面还有这么多门道。正愣神时,里屋的咳嗽声突然变急,婆娘的呻吟像根针,刺破了院里短暂的平静。
“俺去看看。”张贵往灶里塞了把柴,转身要往里屋走,却被扁鹊拦住。
“等等。”老郎中从药囊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晒干的紫草,“加三钱进去,能凉血,治皮下出血。”他想起那些死者胸口的紫斑,正是热毒入血的征兆。
张贵接过紫草,指尖触到干燥的花瓣,突然想起十年前闹天花,娘也是这么往药汤里加紫草,村里的娃子竟真的少死了一半。他把紫草扔进陶釜,长柄勺搅出的漩涡里,紫色的药汁渐渐晕开,像朵在沸水里绽放的花。
“你这药囊里,咋啥都有?”王二不知何时又折了回来,手里攥着刚抓的草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扁鹊的药囊。
“走南闯北,总得多备些。”扁鹊笑了笑,从药囊里又摸出几味药,“这是板蓝根,加在你那药里,能增强效力;这是苍术,回家点燃了熏屋子,能驱跳蚤。”
王二接过药,手指在板蓝根的叶片上摩挲——这草他田埂上见过不少,咋就不知道能治病?正想问,却见张贵的婆娘被扶了出来,脸色虽白,眼神却亮了些,手里还攥着块啃了一半的窝头。
“刚才喝了药,竟觉得饿了。”婆娘的声音还有些虚,却能站稳了,“这汤比前两剂苦,却舒坦。”
海伦的光带扫过她的手腕,旋律变得轻快起来。“她的生命能量在回升。”光带指向陶釜,“药汤里的成分在抑制杆菌繁殖,艾草的气息还在修复她的黏膜。”
张贵看着婆娘小口喝粥的样子,眼眶突然红了。三天前她还烧得说胡话,抓着他的手喊“有老鼠啃我骨头”,现在竟能自己端碗了。他蹲在灶前,看着陶釜里翻滚的药汤,突然觉得那些苦香里,藏着比活命更金贵的东西。
雾散时,阳光斜斜照进破院,在药渣堆上投下金斑。那些艾草籽发的芽被晒得直挺挺的,叶片上的绒毛沾着露珠,像撒了把碎钻。
扁鹊蹲在药渣堆前,用竹片小心地把发芽的艾草籽挑出来,埋进院角的土里。“这草有灵性,在药渣里都能活。”他拍了拍手上的土,“就像人,再难的境地,也总有口气吊着。”
张贵看着他培土的动作,突然想起爹临终前的话:“草药不是死物,你对它上心,它就对你尽心。”他转身从屋里抱出个瓦罐,里面是攒了半年的艾草籽,“先生要是不嫌弃,带些回去。这籽撒在哪都能长,开春割一茬,晒干了就能入药。”
爱德华的显微镜对准刚埋下的草芽,光屏上,根尖的绒毛正在土壤里探索,像群好奇的触角。“植物的应激性。”他指着屏幕,“在恶劣环境里,它们会加速生长,释放更多抑菌成分来自保——这和人的免疫力是一个道理。”
张贵听不懂术语,却看懂了光屏里的画面:那些细小的根须在土里蜿蜒,遇到块碎药渣就绕着生长,像在汲取养分。他忽然明白,为啥祖祖辈辈都爱在药田边种艾草——不是迷信,是草木之间,本就有互相帮衬的道理。
“俺想把这方子抄下来,贴到村口的老槐树上。”张贵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麻纸,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几味药,“村里识字的少,俺画个图,金银花画朵花,黄芩画个根,他们总能看懂。”
扁鹊看着他画图的样子,指尖在药囊上轻轻摩挲。他想起年少时在长桑君门下学医,先生总说“医道在庙堂,更在乡野”,如今才算真正懂了——那些刻在骨子里的生存智慧,那些藏在药渣里的生机,从来都比书本上的道理更鲜活。
王二又跑来了,这次身后跟着七八个村民,都拎着空陶罐。“张老哥,再给俺们舀点药汤!”有人喊着,“俺家娃喝了你的药,不烧了!”
张贵笑着往陶釜里添水,扁鹊帮着分药,爱德华在旁边用树枝画出跳蚤的样子,教大家怎么清理鼠洞。海伦坐在院角的石头上,看着阳光下的艾草芽,指尖的光带轻轻晃动,像在哼支古老的歌谣。
灶里的火渐渐旺了,新添的艾草在火里噼啪作响,烟顺着破洞往天上飘,像根连接天地的线。张贵望着药汤里翻滚的泡沫,忽然觉得这苦香里,藏着比活命更重要的东西——是草木教给人的坚韧,是邻里相扶的暖,是哪怕在烂泥里,也能拱出绿芽的勇气。
傍晚时分,村口的老槐树上贴满了麻纸。有的画着草药,有的写着方子,还有人用炭笔描了只猫,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养猫能捉鼠”。风过时,麻纸哗啦啦地响,像无数人在低声念叨,把生的希望,往更远的地方传。
而张贵的破院里,那株从药渣里钻出来的艾草芽,又长高了半寸。在渐沉的暮色里,它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只指向明天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