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啊,你这绕这么大圈子,是不是有事啊,有什么话就直说吧,绕这么大圈子,到底找我什么事?”
我见他把话挑明,也就不再拐弯抹角:“红旗书记,您真是明察秋毫。就是田嘉明的事,现在有京城的大报要来采访,我担心……”
郑红旗没等我说完,就打断了我,语气出乎意料地淡定:“哎呀,朝阳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不管是什么有来头的报纸,记者要是找到我这儿,我就一口咬死,从来没听说过、更没见过什么三颗子弹的事情!过去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我听完郑红旗这番话,心里料到是这个结果,带着感激的语气说:“哎呀!红旗书记啊,还是您顾全大局!您这可真是帮了田嘉明大忙了……”
郑红旗在电话那头说道:“行了行了,李朝阳,你小子少给我戴高帽!”
我说道:“红旗书记,果然是您最了解我。作为老领导,您对我真是了如指掌,什么也瞒不过您。”
郑红旗顺着我的话:“哎,这就对了嘛!这才像句实在话!怎么,光嘴上说感谢就行了?拿出点具体的东西来吧。”
我马上装作诧异地问道:“具体内容?红旗书记,您指的是什么?只要我们能办到的,绝无二话!”
郑红旗在电话那头慢悠悠地说:“朝阳同志,过去的事不提了。既然你现在主动打电话来解决这个事,就要拿出点诚意来。这样吧,你从你们县财政,想办法给我们曹河县支援20万。这件事,就算联合国秘书长把他的维和部队派过来调查,我也还是那句话:从来没见过什么三颗子弹!”
我一听就知道红旗书记再开玩笑:“等到咱们那个火电厂建成之后,并网送电的时候,我以县政府的名义担保,优先保证给你们曹河县的企业用电!这比20万实在吧?”
郑红旗在电话那头提高嗓门:“你这是在拿电厂的事威胁我呀?”
我笑着说道:“红旗书记,看您说的,我哪敢威胁您啊。我就是想啊,咱们一起吃顿饭?这不是,给您汇报思想嘛!就去老地方,那个白山羊汤馆。如今天气转凉了,喝点羊汤暖暖身子正好。”
郑红旗一听,连忙在电话里说道:“哎呀,朝阳啊,羊肉汤我没意见,但是我是真的不想再吃羊腰子,每次跟你吃饭,你都可着劲地点那些玩意儿……”
“红旗书记,看您说的,那这次我准备点清淡的,弄点黄金草炖汤,清热去火……”
郑红旗说:“哎朝阳同志啊,我都四十有五的人了,不像你们年轻人,追求那些个方面的东西。我们啊,追求的是顺其自然,顺其自然……!”
挂断了红旗书记的电话,由于没有接到去部委报道的正式通知,我自然还是按照原计划做准备。回到县委招待所二号楼,我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和重要的文件材料,装进旅行包里。然后,谢白山开车沿着东光公路,朝着市区方向进发。
东光公路是连接东洪县和光明区的主要干道,路况不错,偶尔有拖拉机或载重卡车呼啸而过,卷起一阵尘土。公路两旁是连绵的农田,时值初秋,庄稼地变成了青纱帐,我仔细望去,一些玉米穗已经开始泛黄,有些地方的玉米棒子显得细小,显然是今年夏季那几场罕见的暴雨影响了授粉和灌浆。
车子行驶到东光公路与高标准公路交汇的十字路口时,速度慢了下来。这个路口是东洪县通往外面的咽喉要道,东光公路修通之后路口也变得热闹起来。路口周围,已经冒出了四五家饭店,多是两层的小楼,挂着“迎宾饭店”、“交通旅社”之类的招牌,门口停着一些南来北往的货车。路边还有不少群众摆着地摊,主要卖的是苹果,红彤彤的,看着喜人。一些过往的司机偶尔会停下车,买上几斤。
这个十字交叉路口,可以说是东洪县目前最为重要的一个枢纽。我看着车窗外略显杂乱的景象,心里盘算着:等到今年年底,平水河大桥如果能顺利贯通,就能把这条高标准公路和东光公路有效地连接起来。到那时候,东洪县的交通格局将会形成一个虽然简单但至关重要的路网。
车里的收音机开着,正在播放广播站的节目。主持人用带着东原口音的普通话,热情洋溢地介绍着:“……如今,东原全市的玉米即将进入成熟期。今年玉米生产虽然前期受到雨水较多的影响,但是,在市委、市政府的正确领导下,经过广大干部群众齐心协力、抗灾救灾,全市玉米整体长势良好!专家预测,今年秋粮增产丰收已成定局!”
听到这里,我心里暗自感慨,这新闻里的说法,怕是有些失真了,至少是报喜不报忧。今年夏天的雨水何止是“较多”,简直是几十年不遇的洪涝灾害,沿河不少低洼地的玉米基本绝收了,其他地块的产量肯定也受影响。秋粮增收?恐怕能保持住往年的产量就不错了,难度非常大。
到达市里时,已是傍晚。按照之前的约定,晚上我和副市长郑红旗、李叔、市政府秘书长方建勇,还有平安县委书记孙友福等几位领导,在白山羊汤馆安排了便饭。
饭桌上的话题,自然绕不开当前最敏感的田嘉明事件。大家简单交换了一下各自听到的消息,语气都显得有些凝重。说完田嘉明的事,话题很自然地就聚焦到了市政府秘书长方建勇的身上。
方建勇如今的处境有些微妙。张叔调任部委太过突然,根本没来得及对方建勇的下一步工作做出安排。方建勇作为市政府的党组成员、秘书长,是名副其实的“大管家”,如果不能顺势解决副厅级,等新市长到任后,按照惯例,秘书长这个位置很可能要调整。
方建勇是从供销系统成长起来的干部,后来调到东原,经历了东投集团、财政局,再到如今的市政府秘书长,岗位经历很丰富。下一步,如果能安排到重要的县担任县委书记,算是重用。
但如果平级调到其他市直单位,对于一位秘书长来说,就算不上是提拔了,算是左迁。
方建勇的爱人吴香梅,如今是临平县的县委书记,干得风生水起。这种情况下,组织上几乎不可能再将方建勇也调整到县委书记的岗位上。一个地市,夫妻二人同时担任重要区县的党政一把手,虽然没有明确的文件禁止,但在实际干部安排中,组织上必然会考虑影响,有所取舍。
这是一种不成文的规矩。因此,方建勇下一步的选择空间,大概率就局限在市直单位里。虽然市直单位的正县级岗位不少,但真正有实权、有分量,能让一位秘书长“屈就”的岗位,其实并不多。
几杯酒下肚,方建勇的话也多了些,他端着酒杯,脸上带着几分无奈和自嘲,说道:“哎呀,下一步何去何从啊,现在真是心里没底。只能看于书记怎么考虑了。如果于书记不认可我的工作,那下一步去哪儿,还真不好说喽。”
他叹了口气,“不过啊,我也想开了。我和我们家香梅,不可能在东原都得到重用,总得有个高低。下一步,要是实在没合适的位置,我甚至都有点下海经商的想法了。”
郑红旗接过话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建勇秘书长,你以前在供销社当一把手,管着全地区的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调拨,那不就相当于已经经商了嘛!经验丰富啊!我看现在,组织部门正在对全市的干部情况进行摸底调研,说不定下一步,就会安排你到更重要的岗位上,比如发改委、经贸委这些地方,发挥你的专长。”
李尚武副局长性格更直爽一些,他直接说道:“哎呀,老方,我看你也别太发愁。实在不行,我给你出个主意!老张不是去部里当副部长了吗?这次你就趁着朝阳这事的机会,跟朝阳一起去找找老张!让老张想想办法,直接把你调到部里去!在部里面,平台更高,视野更开阔,干个几年再回来,我看,一样可以担任副市长!没必要非得在东原这一棵树上吊死嘛。”
郑红旗端起酒杯,和我们碰了一下,说道:“半杯,大家都半杯。尚武啊,你的思想还是不够解放啊!都到了部委工作了,见识了首都的大世面,积累了更高层次的人脉,再回来怎么可能只满足于当个副市长?到时候建勇同志啊吉祥止止,我看就可以争取当个市长嘛!”
方建勇似乎酒意更浓了些,他看着我,笑着说道:“朝阳,听到没?红旗市长都发话了。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来当市长,你就来当市委书记,咱们俩搭班子,好好干一番事业!”
我连忙摆手,笑着说道:“哎呀,各位领导啊,这都说到哪儿去了?越说越没边了!喝酒之前,咱们是东原的干部,这喝着喝着,东原都是咱们的了!你们都喝高了,都喝高了!”
相比之下,平安县委书记孙友福则显得含蓄和清醒很多。他端着酒杯,对我说道:“朝阳啊,我可得跟你说句实在话。你这回,可是欠我们平安县一个大人情啊。”他指的是省制药厂落户东洪县的事,“本来啊,省制药厂考察组对我们平安县的条件也是很满意的。就是你插了这么一杠子,晓阳同志又在省里帮着说了话,这省制药厂西部片区的基地,这才落到你们东洪县了。”
我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笑着说道:“友福书记,这个过程和原因,咱们就不细说了。结果已经是这样了。我记着这份情。这样,我当着各位领导的面表个态:等到下一次,再有大型企业愿意到我们东洪县来投资,只要条件合适,我一定优先把它介绍、推荐到你们平安县去!你说行不行?”
孙友福听了,笑着对在座的其他几位领导说:“各位老领导,你们都听到了啊!朝阳同志这又是在给我们画大饼,把我们当三岁小孩哄呢!下一次有企业主动来投资?还介绍到我们平安县?怎么可能!要是有企业能主动到咱们东原这种内陆贫困地区来投资,那我们还搞这么辛苦的招商引资干什么?不可能,根本不可能嘛!”
孙友福保持着应有的清醒,但我心里知道,以他的年龄和资历,只要不犯大的错误,将来晋升为厅级干部,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我继续笑着说道:“友福书记,你可别看不起我们东洪县啊。我这么说,是有底气的。我们东洪县地下是有石油资源的!现在国家的石油政策又有调整,下一步,我们县里就计划,先在你们平安县境内,靠近交通要道的地方,设一个加油站!这算不算是对你们平安县的一种投资?能不能带动你们当地的就业和税收?”
孙友福说:“哎呀呀,你看!朝阳同志啊,你这是在哪里学的?跟着谁学得满脑子都是生意经,满脑子都是坏水啊!你到我们平安县设个加油站,赚的钱大部分还是进了你们东洪县财政的口袋,反倒说成是对我们平安县的投资?朝阳啊,到最后,大头可是都被你们赚走了!你这算盘打得可真精!”
酒桌上的氛围非常轻松,大家暂时抛开了工作中的烦恼,互相开着玩笑,聊着一些趣闻。不知不觉,这顿饭就吃到了晚上十一点多。散场之后,郑红旗、李尚武和我三人,因为都住在市委大院家属院决定步行回去。秋天的夜晚,天高气爽,月朗星稀。
走在东原城区不算宽敞的大街上,橘黄色的路灯发出柔和的光,勾勒出街道两旁法桐树的轮廓。偶尔有下夜班的工人骑着自行车驶过,留下一串清脆的铃铛声。我们几人一边闲聊,一边下意识地往路边靠了靠,给偶尔经过的汽车让路。
郑红旗双手插在裤兜里,李尚武则习惯性地背着手。市政府秘书长方建勇不住在家属院,就由市政府办公室的司机开车送他回家,顺便也把住在市委招待所的孙友福送了回去。
晚风微凉,吹散了酒意。我心里还惦记着田嘉明的事,便主动问身边的李尚武:“李叔,你们市公安局内部排查消息泄露源头的事,到底有没有进展?查出点眉目了吗?”
李尚武叹了口气,语气肯定地说:“还能有谁?基本可以确定,就是我们市局党委班子里的丁刚同志。”
我有些惊讶于他的肯定:“这么快就把目标锁定得这么准了?有确凿证据吗?”
李尚武解释道:“查清楚一件事,关键看下的决心和力度大不大。当初参与研究、知晓田嘉明那个案子核心细节的,拢共也就那么三四个人。我们把利害关系跟他们讲清楚,要求他们必须向组织说明情况,回忆自己是否在无意中向谁透露过相关信息。这么一梳理,目标就清晰了。真正对这件事表现出异常关心,并且主动通过看守所的熟人去打探案情细节的,只有丁刚一个人啊。明天,最迟后天,市纪委和咱们市公安局纪委就会联合找他谈话了。”
我还是有些不解:“谈话?以什么名义呢?毕竟打听案情,虽然不合规矩,但似乎也够不上多大的错误吧?”
李叔语气严肃起来:“违规打听、泄露案情,本身就是严重违反公安机关工作纪律的行为!”小走几步之后,李叔又道:“朝阳啊,现在的关键就是,真的想收拾一个人,是可以深挖的。书记在来之前,为了避免矛盾,是有意放了他一马,于书记的意思,这次要新账旧账一起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