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书记于伟正抛出了他的第一个体会,话语在会议室里回荡,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沉稳。在场的教育工作者和各县区领导们,脸上大多露出些微的思索,但更深层的,或许是一种习惯性的审慎。毕竟,在当下,无论是学校考评还是家长间的谈论,衡量一个班级、一所学校好坏的最直接、最硬核的标准,往往还是看尖子生考了多少分,有多少人上了重点线。这种观念根深蒂固,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扭转。
我坐在那里,听着于书记的讲话,心里却是有另一番感触。于书记没有停留在表面的成绩数字上,而是深入到教育公平和质量的内涵,关注大多数普通学生的成长和出路,这确实显示了他对教育工作的深入思考和不同于寻常的思路格局。作为一市之首,能从这个角度切入问题,也让我感受到了与一把手之间的差距。
于伟正端起茶杯,目光平和地扫过全场,继续沉稳地说道:“同志们,谈完第一点体会,我现在再谈谈第二点想法。我们东原,究竟该怎么向‘教育强市’的目标迈进?”
他略微停顿,仿佛在组织更精准的语言:“当前,我们东原的教育资源,客观来讲,还处于一个比较分散、层次不高的状态。我说的高等教育这一块。个别县有师范中专,有广播学校,市里面呢,也有医专、农校和师范专科学校。这些学校,为地方培养人才做出了历史贡献,这一点必须肯定。但是,我们也要清醒地看到,这些学校的办学层次总体还比较低,教学质量、科研水平与省内一流院校相比,还有不小的差距啊。”
他的语气加重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紧迫感:“一个拥有近千万人口的城市,没有一所能够在全省叫得响、有分量、有特色的高等院校,这是不正常的!这与我们东原的地位、与我们未来的发展需求是不相匹配的!”
“前几天,我和庆合同志在研究工作时,也重点谈到了这个问题。庆合同志很有远见,他明确指出,教育短板,特别是高水平高等教育资源的缺失,是我们东原当前面临的最大短板之一,严重制约着人才培养和长远发展。市委市政府领导班子对这个问题的认识是清醒的,也是统一的。”
“所以,同志们,”于伟正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更具凝聚力,“今天借这个机会,我也给大家吹吹风,通通气。市委、市政府经过初步酝酿,已经有了一个共识:下一步,要下决心筹建一所属于我们东原自己的、高起点、有特色的高等院校!”
他环视一周,仿佛预见到了其中的困难,语气依旧坚定:“当然,这件事牵涉面广,协调的部门、单位非常多,从规划、审批到土地、资金、师资,困难重重,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但是!”他重重地强调,“如果我们这一代人不去谋划,不去推动,不去克服困难,那么,‘拥有东原人民自己的大学’这个梦想,就真的只能是遥不可及的梦想,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因此,从现在开始,我们就要积极行动起来,着手谋划,稳步推进!只有拥有了我们自己的高等院校,才能更好地培养留得住、用得上的人才,才能把更多高素质的人才留在东原、建设东原!”
于伟正的声音充满了感染力:“同志们,改革开放十几年了,未来还有几十年。各地区之间的发展差距,起初可能是区位、自然条件造成的,但越到后来,越是人才和科技的竞争!真正能够支撑一个城市长远发展、保持持久竞争力的,一定是人才!是创新能力!只有把人才牢牢吸引住、留下来,让高素质、高学历的人才愿意在东原扎根奋斗,我们东原才有可能实现四个现代化嘛!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的眼光一定要放长远,要有‘功成不必在我’的境界和‘功成必定有我’的担当,要往后看五十年、看五百年!”
谈完创办高等院校的宏大构想,于伟正的语气又回归到当下的具体工作:“同志们,第三点,就是要毫不松懈地抓好‘普九’巩固提高工作。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我们东原市的文盲率已经大幅下降,这是了不起的成就。但是,也要看到,当前中小学生因家庭经济困难等原因辍学的现象还时有发生,刚才听汇报,一些地方的‘普九’巩固率仍然面临不小的压力。”
他表态明确而有力:“市委、市政府下一步将会持续加大在教育方面的投入!师资力量的补充培训、民办教师转正的历史遗留问题、学校各项基础设施的建设和改善……这些方面,都会有相应的政策支持和资金安排!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教育,关心广大教师,一定会努力将更多的优质资源向教育领域倾斜!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这个原则,我们必须坚持!”
教育工作座谈会持续了大约一个半小时,内容充实,既有高屋建瓴的规划,也有针对具体问题的部署。会议结束时,市委秘书长郭志远做了简短的总结。
散会后,市教育局局长孔德文赶忙从座位上站起来,快步走到正准备离开的于伟正身边,语气恭敬地低声请示:“于书记,晚上市局这边简单准备了个工作餐,您看……”
于伟正摆摆手,语气温和但不容置疑:“德文同志,心意领了。一会儿还要去市人民医院新院区建设工地看看,时间安排比较紧。吃饭的事不重要,你们把会上的精神落实好最重要。”说完,他迈步向楼下走去。
孔德文连忙跟上,一直送到楼下车前。在楼梯上,伟正书记倒是和屈安军聊了起来,所有干部都跟在后面,显得很是熟络。
于伟正临上车前,转过身,用力握了握孔德文的手,语重心长地说:“老孔啊,肩上的担子不轻啊!东原教育能不能做大做强,实现新的跨越,你们教育局责任重大,是关键的执行层。要拿出切实可行的举措来!”
孔德文立刻挺直腰板,语气郑重地表态:“请于书记放心!市教育局全体干部职工一定深刻领会、坚决落实您的讲话精神!特别是您刚才谈的三点体会和要求,我们将作为当前和今后一个时期教育工作的重点指示来抓,绝不辜负市委的信任和重托!”
于伟正对于这种表态早已习以为常,他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我和其他几位县区的同志也站在一旁,准备目送于书记的车离开。
就在于伟正拉开车门,准备上车时,他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朝我招了招手。我立刻小跑两步,来到他面前。
于伟正往旁边走了几步,远离了人群,我立刻意识到这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单独交代。他声音不高,但很清晰:“朝阳啊,今天上午洪涛同志打电话到市委汇报,说你们东洪县那个抢劫杀人的案子,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嫌疑人也抓到了一个。这是好事,说明你们县公安局的战斗力还是不错的。这件事要一抓到底,办成铁案!社会治安是经济发展的基础,更是投资环境的硬指标,绝对不能含糊。”
我马上接口汇报:“是的,于书记。县公安局的田嘉明同志已经电话向我汇报了初步情况。请您放心,我回去后立刻亲自盯办,督促公安机关加大审讯和抓捕力度,务必将所有涉案人员缉拿归案,依法严惩,坚决打击犯罪分子的嚣张气焰,全力维护东洪县的社会治安稳定!”
于伟正点了点头,但没有立刻上车,而是又背着手往前踱了几步,来到大院旁边一棵枝叶繁茂的杏树下站定。此时周围已没有其他人,他沉吟了片刻,语气变得更为深沉,仿佛在斟酌措辞:
“朝阳啊,还有件事……洪涛同志呢,今年已经五十出头了。在县委书记这个位置上,他还在摸索。但是啊,按照现在干部年轻化、知识化的大趋势来看,他这个年龄和学历背景,可以说……已经是“天花板’干部了。你和他搭班子,一定要讲究方式方法,注意搞好团结。”
他目光深邃地看着我:“你和洪涛同志之间,在一些具体工作问题上存在一些分歧,市委也有所了解。这很正常,一个班子里的同志,有不同看法可以讨论嘛。但是你年轻,潜力大,未来的路还长。大事要讲原则,守住底线;小事要讲风格,懂得包容和妥协。这其中度的把握,很考验一个干部的政治智慧和政治成熟度。和……嗯,和‘天花板’干部打交道,尤其需要讲究策略和方法。既要尊重老同志的经验,维护班子的团结和县委的权威,又要坚持原则,推动工作,这里面的平衡,你要好好揣摩。”
于伟正这番话,说得推心置腹,既点明了丁洪涛的现实处境,也对我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蕴含着丰富的领导艺术和用人哲学。我认真听着,心里反复咀嚼着“天花板干部”这个词和于书记的提醒。
这时,于伟正的专车缓缓驶近,停在了杏树旁。秘书林雪快步上前,为他拉开车门。于伟正并没有立刻坐进去,而是又转身,特意走向站在不远处正在和市教育局同志话别的雷红英。他笑容满面地再次伸出手:“雷书记,再次恭喜二中取得的好成绩!还有啊,我刚才说的筹建高等院校的事,可不是开玩笑。我有一个初步设想,等学院真的办起来了,想请你这位管理能手出山,担任副校长,主管行政和后勤这一摊子,这可是个需要精打细算、又能协调各方的重任啊!”
雷红英显然有些意外,连忙笑着摆手:“于书记,您可别拿我开玩笑了!我这点学历和水平,能在二中勉强应付就已经战战兢兢了,哪敢担此重任?高等院校的校长,那可是需要高学历、高水平的专家才行!”
于伟正哈哈一笑:“红英同志就是太谦虚!有能力的人才会谦虚嘛!我看中的就是你丰富的基层管理经验和协调能力!这事啊,我先这么想着,到时候再议!”虽然作为市委书记,他深知组织纪律,不能随意封官许愿,但他在这种公开场合,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方式表达对雷红英的赏识和未来可能的工作安排,还是让在场的人都感受到了他对雷红英非同一般的重视和亲近。
我心里明白,于书记此举,用意颇深。一方面确实是肯定雷红英的工作能力,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在间接回应社会上关于前市长齐永林调离的一些猜测和传言。如此公开地、热情地关照齐永林的前妻,无疑是在释放一个信号:市委对齐永林是关怀的,对其家属是照顾的,那些不必要的猜测可以休矣。我不禁暗叹,于伟正书记考虑问题确实周全细致,手腕老练,值得学习的地方太多了。
于伟正上车后,还特意降下车窗,微笑着向送行的人群挥了挥手。两辆黑色轿车缓缓驶出市教育局大院,朝着市人民医院新院区的方向驶去。
望着远去的车队,我站在原地,心里反复琢磨着“天花板干部”这个说法。所谓“天花板干部”,就是在现行的干部政策和个人条件限制下,在政治仕途上已经基本没有上升空间,现任职务很可能就是他政治生涯的最后一站了。在体制内,职位起点低一些,平台暂时小一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看到了尽头,失去了向上的动力和希望。于书记特意点出这一点,是在提醒我,要深刻理解丁洪涛当前的心态和可能的行为逻辑,从而更好地把握与他共事的分寸和火候。
市教育局相对于公安局、财政局、税务局这些实权部门,确实算不上强势单位,手里既没有庞大的资金流,也没有重要的审批权。因此,平时各县的党政主要领导,除非分管教育或者有特殊事项,一般难得专门来向教育局领导汇报工作。
我和副县长马立新这次来,是提前就和市教育局局长孔德文约好的,主要是汇报东洪县今年高考取得较好成绩的情况,并就一些教育项目资金申请事宜进行沟通。看着市领导离开后,我们便与市教育局的相关领导举行了了一个小范围的座谈交流会。
散会时,已是下午五点钟。晚上,晓阳早已和柳如红约好,两家人一起吃饭。地点就定在谢白山的那家东北菜馆。自从市委书记于伟正偶然去过一次后,这家店的生意越发红火。
七点钟,我和晓阳,还有柳如红,都已经在包间里坐定了。等了将近一个小时,还不见郑红旗的身影。柳如红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晓阳说:“晓阳,嫂子啊都觉得不好意思了,红旗他也不知道忙什么去了,电话也打不通。要不……咱们先吃?别等他了,让孩子也饿着。”
晓阳笑着摇摇头:“如红嫂子,您这话说的,红旗市长现在是领导,工作忙是正常的。我们等等是应该的。再说了,以前红旗书记在平安县当书记您是她的的领导,现在红旗书记是市领导,可是您的领导了,领导没来,咱们可不敢吃啊。”
柳如红叹了口气:“唉,晓阳你就是太讲究礼数了。我是觉得老郑最近真是忙得脚不沾地,说是要去省里争取一个什么药厂的大项目,天天晚上到家还在不停地打电话联系,真是辛苦。”
我听到“药厂项目”,心里一动,立刻问道:“哦?药厂的项目?省里的药厂?什么情况?”
柳如红脸上露出一丝探询的神色,反问道:“怎么?朝阳,你还不知道吗?省里最大的省制药厂,打算在东原设一个规模很大的生产基地。听说投资额非常大呢!”她顿了顿,看了看我和晓阳有些疑惑的表情,继续说道,“晓阳之前不是说,市里面有意把这个项目放在平安县,算是灾后重建的扶持项目吗?”
柳如红轻轻“啧”了一声,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哎呀,我看啊,这事未必。省制药厂的领导们想的是把分厂建在东原,具体落户哪个县,恐怕还要看各县给出的条件和诚意呢。”她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分享内部消息的神秘感,“这事啊,是齐永林从省城给红旗打的电话。省制药厂的一把手,据说是永林在省委党校的同学呢!有这层关系在,永林肯定还是想尽力把这个项目争取到曹河县去。毕竟永林也知道,现在曹河县的几家老国有企业经营都很困难,急需大项目拉动。”
接着,柳如红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家长里短的八卦味道:“我听说啊,为了这个项目,平安县的孙友福书记还有点不高兴呢。”
晓阳闻言,接口道,语气显得比较超脱:“哎呀,其实对市里面来讲,这家企业不管最终落户平安县还是曹河县,反正都是在东原的地面上,都能带动就业和税收。具体落在哪个县,我看最终可能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我心里快速盘算着。省制药厂是省属骨干企业,级别高,效益在全省国企里一直名列前茅。如果这样一个大项目能落户东洪县,对东洪的工业基础、税收增长、就业拉动,都将起到巨大的、甚至是里程碑式的推动作用。东洪县太需要这样的龙头企业了!
我不由得笑着说道:“我们东洪县目前最缺的就是这种能带动全局的骨干型企业啊!要是能来我们东洪,那真是求之不得。”
柳如红马上笑着打断我,语气半真半假:“晓阳,你看你们家朝阳,野心不小嘛!东洪县也要来竞争?这可不行哦!现在平安县和曹河县都已经较上劲了,老郑为了这事正头疼呢!你们东洪县再插一脚,那不是更乱套了?”
正说笑着,包间的门被推开了。郑红旗的秘书蒋笑笑率先进来,为后面的人拉开房门。郑红旗穿着一件熨烫平整的白色短袖衬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带些许疲惫但精神尚可地走了进来。他一进门,就径直走到我身边,伸出手在我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声音洪亮地说道:“哎呀!对不住,对不住!久等了!今天被你们东洪那个宝贝孙向东,在我办公室整整汇报了两个多小时的工作!哎呀,听得我头都大了!”
他笑着摇摇头,然后对我和晓阳说:“都站着干嘛?坐,坐!晓阳,你也坐!”我和晓阳都曾在郑红旗担任平安县委书记时给他做过县委办公室主任,彼此非常熟悉,郑红旗对他们就像自家人一样,丝毫不讲客套。
郑红旗坐下后,对蒋笑笑说:“笑笑,去催一下菜,肚子真饿了。”
晓阳关切地说:“书记,您胃不好,饮食一定要按时。”
蒋笑笑性格活泼,笑着接话:“书记,今天您这是家庭聚会,我就不在这儿当电灯泡啦!我先去后厨看看。”她和林雪那种干练利落的风格不同,自带三分甜美的亲和力。
还没等蒋笑笑去催,老板谢白山已经亲自端着大大的木质托盘进来了,上面是几道招牌菜:一大份色泽金黄的锅包肉、一盘酱香浓郁的酱大骨、还有一盆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小鸡炖蘑菇。
郑红旗拿起筷子,在桌面上轻轻顿了顿,让两根筷子对齐,然后便夹起一大块鸡肉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点头:“嗯!饿了吃起来就是香!这鸡炖得火候到位,软烂入味!”他连着吃了两块鸡肉,才放下筷子。
看到我和晓阳还看着他,他笑着说道:“都动筷子啊,别光看我吃。晓阳,你们大嫂现在还在市里搞货运站吗?还养不养鸡了?”
晓阳回答:“书记,大嫂现在一心扑在货运站上,实在忙不过来,养鸡的事早停了。现在家里吃的鸡,大多是朝阳他二婶在老家农村散养的。”
郑红旗点点头,感慨道:“农民有土地,就是最大的财富和依靠啊。种地之余,搞点养殖,种点蔬菜瓜果,都能变成钱,增加收入。”
我拿起桌上“高粱红”五年陈酿,给郑红旗面前的杯子斟满,然后双手递了过去。郑红旗书记接过酒杯,却没有立刻喝,他用手指轻轻转动着杯脚,目光落在清澈的酒液上,语气带着一丝不容商量的余地:“朝阳啊,今天这酒,我就喝一两,点到为止。剩下的,你和晓阳你们俩多分担点。”
晓阳闻言,连忙摆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笑容:“红旗书记,您这可真是开玩笑啦!我这点酒量,哪敢在您面前端杯子?我以茶代酒,陪您和朝阳说说话就好。”
郑红旗拿起筷子,在空中虚点了一下,语气带着长辈般的熟稔和不容置疑:“晓阳啊,你就别跟我这儿谦虚了!你的酒量我心里还没数吗?当年在平安县委招待所,你可是……”他话没说完,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其中的典故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