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6章 提兵百万西湖上(二)(1 / 2)

第516章提兵百万西湖上(二)

正月十七,上元灯会的绚烂笙歌方才歇止,汴京城内各衙署的朱漆大门便已早早洞开。

官吏们掸去官袍上最后一点节庆的闲散,按照惯例早早到各自的衙署点卯,案头积压近半月的文书卷宗已堆积如山,亟待处置。

街市上的百姓也收敛了连日的嬉游,坊间复又响起忙碌的吆喝与车轮碾过青石板的碌碌声响。这座帝国的都城,宛若一位小憩方醒的巨人,安然舒展筋骨后,便重新迸发出蓬勃而高效的活力。

皇宫,垂拱殿。

此间光景,却与外间的井然有序同而不同。

午后疏淡的天光透过窗纱,铺洒在地面上。巨大的江淮荆襄舆图几乎占据了整面北壁,山川脉络以浓墨勾勒,江河如带,州县城镇星罗棋布,其上更以不同颜色的小旗标注着敌我态势,一目了然。

萧砚并未戴冠,仅以一根墨玉簪束发,闲适坐在一张大案后。案上文书堆积,他手中正拿着一份关于蜀中营田使奏报春耕事宜的札子,看得仔细。

下首处,数张梨木圈椅依次排开。

枢密使王彦章、中书令韩延徽、门下侍中敬翔三人不提,向来都是在列的,而今日还多了归朝的尚书右仆射冯道,以及兵部侍郎郭崇韬、户部尚书张文蔚,这几个重臣当下皆在座,虽不必如朝会时那般谨肃侍立,却也无人真正放松,皆是神色凝然,或独自沉吟,或与邻座低声交换着三言两语。

殿内一时只闻炭火偶尔的噼啪轻响,以及书页翻动的微声。

萧砚合上手中的札子,将其归置案头。他抬起眼,平和的扫过在场诸臣,那视线并不如何锐利,却让殿内最后一点细微的声响也悄然息止,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汇聚过来。

“人都齐了。”萧砚开口道,“上元已过,休憩既毕,天下事仍千头万绪。而江南之事,尤为急所。今日召诸位卿家来,便是要最后敲定南征的细务,不容再有疏漏。”

他略一停顿,目光转向左手边首位,“王枢密,军中部署乃首要之事,便从你开始吧。”

王彦章闻声,立刻从圈椅中站起身来。而他虽只着一身绛紫武官常服,却是衬得身形愈发魁伟,一股久经沙场的悍厉之气便径直扑面而来。

“陛下,臣谨奏。经枢密院与兵部月余筹划,反复推演,南征各军均已按旨意抵达指定地域,完成集结整训。粮草军械首批均已输送到位,将士们求战心切,士气极高,只待陛下钧令。”

“嗯,”萧砚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案上,做了一个专注倾听的姿态,“详细情形,一一奏来。”

“诺!”王彦章深吸一口气,显然对此早已烂熟于胸,“此番南征,依陛下既定方略,分四路进军,以西路为主攻,中路策应,东路牵制,南路奇袭为初步方略。”

他略作停顿,进而组织语言朗声道:

“其一,西路军,集结于江陵府周边,乃我主力所在,总兵力八万。其中殿前司精锐尽出,归德军精锐步卒三万,定霸都铁骑两万,皆为我军绝对中坚,甲械精良,俱是百战悍卒。

另,调汉中史弘肇部神策军一万,其部于秦巴山地集训一年有余,已颇习山岳林莽之战。此外,水师督军王先成麾下,整合原蜀中及荆南归附之战船与水卒,得楼船、斗舰、走舸等大小战船七百余艘,水军两万,现已控扼江陵附近江域及洞庭湖口,操练不辍,专司运兵渡江、护航水战之责。臣拟亲赴江陵坐镇统筹,殿前步军司都指挥使余仲负责步军攻城拔寨,史弘肇执掌水军,配合王先成部控扼江面。”

“史弘肇那边,新整合的水军,士气与战力究竟如何大江风浪非比内河,操练可曾纯熟”萧砚插话问道。

王彦章略一思索,谨慎回道:“回陛下,王督军久掌夔州水师,乃原蜀中水军主帅,经验颇丰,当值得可用。且史将军一直兼任水军都指挥使,向来治军严苛,赏罚分明。原蜀军水师本就不弱,今得补充舰船人员,又经一年严训,据报已初具战力。虽比之久据长江之吴楚水师或仍有差距,然其首要之责在于输送精锐、掩护渡江,而非与敌水师主力决战。以此衡之,应可胜任。至于江上风浪,确需实战历练,已严令其不可有丝毫轻忽。”

萧砚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其二,中路军,集结于颍州,兵力三万,皆为步骑。由归义将军王宗侃统领。王将军乃蜀中名将,熟悉山南东道情势,所部亦多善山地行军。其军将自颍水南下,穿插入楚地东北,伺机而动,或攻掠州县,或策应西路军主力,使其首尾难顾。”

“其三,东路军,集结于寿州,兵力两万。由镇南将军贺瑰节制。此路主要对淮南吴军方向施加压力,广布疑兵,伴作攻势,牢牢吸住当面之敌,使其不敢轻易分兵西援楚地,为我主攻方向创造战机。”

“其四,南路军,”说到这里,王彦章语气稍肃,“由黔国公蚩离全权节制。兵力约三万,主要为经整肃后效忠朝廷的南平军以及黔国公自娆疆调集的各部族勇士。最新军报,其先锋已开始向贺州方向隐秘移动。此部将士尤擅山林跋涉、奇袭游击。其任务为自南向北,经略岭北,扰袭楚、闽后方,断其粮道援兵,制造混乱,伺机北上与主力会师。”

最后,王彦章便总结道:“四路大军,水陆并进,相互策应,总兵力已逾十六万。各军粮草军械基本到位,士气可用。何时渡江,只待陛下决断。”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王彦章浑厚的声音似乎仍在梁柱间微微回荡。

而萧砚只是看向韩延徽:“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韩相,十六万人马,外加逾二十万的辅兵,人吃马嚼,每日耗费巨万。粮草辎重,可能跟上”

“陛下放心,臣与户部、漕运司历时数月筹划,粮草转运方案已详细规划。”

韩延徽显然早有腹稿,应声而起,拱手道:“此番南征,主攻在于西路,故粮秣供应亦以西路军为最重。其粮道主力直接依托朝廷完全掌控之中原腹地。计划将洛京、汴京太仓存粮,并河北诸州支援之粮秣,先汇集于汴水沿线。”

他伸出手指,在舆图上虚划路线:“随后,大宗粮秣可经汴水入蔡水,南下至陈州附近,再转陆路短途输送至汝水沿岸码头,装船后经汝水南下,至襄城汇入浪荡渠,若能通航则最佳,若水道不畅,则于襄城再度转陆路,经南阳盆地,直抵汉水之畔的襄阳府。”

说到此处,他语气便转为肯定:“一旦粮秣抵达襄阳,便可借汉水干流,水运南下,直抵江陵、鄂州前线大营。此条线路虽部分区段需水陆转运,但绝大部分路程皆在我朝绝对控制之腹地,安全无虞,沿途州县皆可提供支援护卫。”

他稍歇一口气,继续道:

“此外,蜀地富庶,成都府库存粮丰足,又有黔国公自娆疆支援部分粮秣。故蜀中军需可经长江三峡水道,顺流而下,直输江陵,由我水师负责护航,作为西路军的另一重要补充。中路、东路军,粮草主要依托淮河水系及颍、涡、汝等支流漕运,集中于颍、寿二州大仓,随时可支应前线。南路粮草,则由蜀南、滇地就近供给,部分经漓水、贺水运输,黔国公亦奏报可部分就食于当地,减轻长途转运之负。”

“目前,依此方案调配,洛、汴、襄阳、江陵、蜀中各大仓廪储粮,可支撑四路大军半年高强度作战之用。臣之前已奏请陛下任命多位干练官员为沿途转运使,并请旨由锦衣卫派遣精干人手,专司粮草押运、分配、稽查之责,严防贪腐克扣与路途损耗,确保一线将士无后顾之忧。”

萧砚凝神听着,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追问道:“经南阳盆地的陆路段,路程几何沿途道路状况、车马民夫可曾勘查预备妥当襄阳至江陵的汉水水道,漕船吃水与当前水位匹配否蜀粮顺流而下固然便捷,但其水师护航力量,可能完全屏蔽三峡段可能出现的袭扰”

韩延徽从容应答:“陛下所虑周全。南阳陆路两段总计四百余里,沿途官道已于去岁冬日农闲时发民夫修缮拓宽,可容四轮辎重车并行。所需驮马、车辆及护运民夫均已从汴、洛、许、汝等州征调完毕,分设十二处接力驿站,确保转运不息。汉水水道已疏浚浅滩,并令漕船减载通行,可保无虞。三峡护航已命史将军抽调精锐战船专责押运,广布哨探,然天险难测,敌军不可不防,故建议粮船分批间隔发运,以免一旦有失,则损失过大。”

萧砚满意颔首,随即看向冯道:“军械甲仗,乃士卒性命所系,亦不可轻忽。冯卿,工部所辖各处作坊,现今产能如何可能保障大军开拔及后续耗用”

冯道上前一步:“回陛下,河南、河北、河东三大主要军器监及各地官营工坊,去岁全年主要用于锻打修复旧甲,并赶制新甲,以首要在于保障全军着甲率,经半年赶工,现已新增及修复完好各类甲胄五万副,可优先补充西、中两路精锐。兵器方面,主要用于打造横刀、长矛、箭矢等制式消耗兵器,存量充足,后续产能亦可保障作战补充。各仓库存军械无虞。”

“此外,江陵、襄阳本地之工坊亦全力运转,生产箭矢、甲片及攻城器械组件。蜀中也已调拨大量优质木材,用于战舰维护与补充建造。臣可断言,大战初期,军械绝不至匮乏,后续亦能源源补充。”

萧砚听罢,身体缓缓靠回椅背,手指在案面上轻轻敲击着,再次看向那幅巨大的舆图,似乎在脑海中进行最后的推演。

殿内重归寂静,所有人都等待着皇帝最终的决断。

终于,萧砚再次开口:“诸卿所议,甚为周全。战略既已明晰,便无需再赘言。王彦章。”

“臣在!”王彦章豁然起身。

“命西路军,为此次南征之绝对主力。开春之后,江水渐涨,利于行船,便是进军之时。朕予你与余仲、史弘肇、王先成十日之期,最后核查诸事,确保水陆协同无隙,登陆地段反复勘验,务求万无一失。朕之旨意一到,便要能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破敌江防,打开局面!”

“臣遵旨!必不负陛下重托!”王彦章斩钉截铁大声应答,眼中战意灼灼。

“中路军王宗侃部、南路军蚩离部,进军时机、攻击方向,务必与西路军主攻密切协同,进而以雷霆万钧之势,击破楚地,擒斩马希声等马殷诸子,速定湖南。楚地一平,则江东震动!”

萧砚起身,持起案上的玉圭,东指舆图,“届时,东路大军即可加大对吴压力,南路军亦能更自如扫荡闽、赣之地,切断吴国侧翼。”

然后,他沿着长江划出一道东下的箭头:“待西线战事稍定,王彦章你即可领西路水陆精锐,顺江东下,会合东路军,水陆夹击,一举荡平吴、越,底定江南!”

最后,萧砚放下玉圭,环视众人,语气低沉下去:

“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江南之民,亦朕之子民,久苦割据,生计维艰。朕兴王师,是为吊民伐罪,统一寰宇,终结乱世,非为逞兵黩武,更非纵兵掳掠。凡我军克复之地,即刻张贴安民告示,宣布废除一切苛捐杂税,由中书门下速选干练官吏随军南下,迅速接管地方,恢复秩序,安抚流散。

有敢趁战事劫掠民财、滋扰百姓者,无论将兵亦或官吏,立斩不赦!朕要的是完整的江南,是归心的万千黎庶,而非一片焦土废墟。此意,尔等需深深刻印于心,严令各路将帅,不得有违!”

“臣等明白!谨遵陛下圣谕!”所有臣子,无论是坐是立,皆肃然躬身,齐声应诺。他们深知这位年轻天子的胸怀,这场南征,也绝非简单的军事征服那般简单。

“好。”萧砚最后环视一圈,“具体执行细则,由二府三省及枢密院即刻会商敲定,形成条文,报朕披览后用印下发,都去忙吧。”

“臣等告退!”众臣再次躬身行礼,依次缓缓退出垂拱殿。每个人的脚步都较来时略显急促,肩负着开启一场决定天下归属大战的重任,同时又带着一股开启宏图大业的振奋,无人敢有丝毫懈怠。

殿内骤然空阔下来,只剩下萧砚一人,以及垂手侍立在远处的内侍。

午后日光西斜,将萧砚的影子在御座后拉得很长。他并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巨大的舆图,目光深沉的上下扫视着江南那片区域,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良久,他才起身,并未返回后宫,而是径直走向了御书房。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巨大的公案上,已经三省精简过后的奏疏文书仍然堆迭如山。

萧砚摒退了左右,只留下两名内侍在门外听候。

他并未马上批阅奏折,而是摊开了一幅更为精细的江南舆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由锦衣卫搜集来的更为详尽的讯息,逐一扫过长江沿岸的每一个城镇、每一条支流、每一处险滩要隘。

他的思维飞速运转,推演着王彦章方才提到的每一个细节,诸如粮道的安全性、水师初次大规模作战可能出现的意外、楚军可能依仗的地利进行顽抗的地点、中路军穿插的路线是否足够隐秘、岭南刘氏以及静海军可能的态度……甚至想到了李星云在扬州可能做出的反应。

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影响战局的走向,他必须在心中进行无数次的沙盘推演,预判各种可能,并准备好应对之策。

这是一种外人难以体会的、巨大的精神消耗。直到窗外夕阳西下,宫内次第亮起灯火,他才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坐回到书案后,开始处理那似乎永远也批阅不完的奏章。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只有朱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身为尚宫的鱼幼姝轻手轻脚的进来,低声请示晚膳安排。

萧砚头也未抬,只是淡淡道:“奏折尚未批完,朕就在此用膳,命尚食局送份羹汤、几样小菜来便可,简单些。”

“是,大家。”鱼幼姝恭敬应了一声,再度轻轻退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御书房的门被人轻轻推开一道缝隙,一股淡淡的清雅香气便率先飘了进来。萧砚笔尖一顿,并未抬头,嘴角却已了然的微微弯起几分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