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1章 有所失,方有所悟(2 / 2)

陆林轩摇了摇头:“师哥,我说的是真心话。如今……保全好嫂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不重要。”

李星云重重叹了口气,刚想说些什么,殿外传来极轻微的叩门声,接着是张子凡压低的嗓音:“陛下,天佑星有急事求见。”

李星云神色一凛,与陆林轩交换了一个眼神,迅速整理了一下情绪:“让她进来。”

俄而,石瑶跟着张子凡步入此间,也未看陆林轩,只是迅速一福:“陛下,大帅已至扬州,传讯于属下,请陛下于城东淮水畔一会。”

终究是等到了,李星云心下一松,面上却不动声色:“子凡,准备一下,与我同去,记得要隐秘。”

“是。”

李星云则看向陆林轩:“林轩,你要不先留在宫中休息,今日之事……”

“我明白。”陆林轩打断他,眼神清明,“师哥一切小心。”

李星云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大步走出书房。

片刻之后,一辆不起眼的青篷小车在日渐昏暗的天色中,悄无声息的驶出宫门,穿过扬州城内愈发冷清的街道,直往城东而去。

易容过后的石瑶亲自驾车,车厢内,李星云与张子凡相对无言,只有车轮滚动的声音单调重复着。

车行近半个时辰,窗外水汽渐浓,风声也带了江河特有的潮意。马车最终在一片远离官道的芦苇荡边停稳。

“陛下,到了。”石瑶的声音传进来,“前方百步,大帅就在水边。妾身在此等候。”

李星云掀开车帘,凛冽的河风立刻灌了进来。

暮色苍茫,淮水在黯淡的天光下呈现出一种沉黯的灰黑色,水面平缓,却深不见底,默默向东流淌。

很远处的河岸上,一个身影背对着他们,独坐垂钓,蓑衣斗笠,宛若一个寻常的老渔夫。

“子凡,你在此等候。”李星云对张子凡吩咐了一声,随即独自一人下了车,朝着那个身影走去。

脚下是枯黄的苇草和潮湿的泥地,每一步都发出轻微的窸窣声。那人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到来,依旧凝望着水面,纹丝不动。

直至李星云走到他身后丈许之地,那垂钓的身影才缓缓放下了钓竿,站起身,转了过来。依然是那面青铜面具,在残余的天光下泛着幽寂的光泽,遮掩了其后的所有。

他面向李星云,依着臣子的礼节,微微躬身:“臣,参见陛下。”

李星云站定,受了他这一礼。河风卷起他袍袖的下摆,他没有出声,目光只是落在袁天罡的面具上,仿佛想穿透那层青铜,看清后面隐藏的一切。

水声潺潺,衬得四周愈发寂静。

许多积压已久的疑问、怨愤、困惑在这一刻几乎要冲口而出,但最终,李星云只是用一种异常平静的语气开口:“袁天罡。今日此处,唯有你我。我今日来,也只想问你几句实话。”

袁天罡直起身,斗笠下的面具幽深难测:“陛下请问。”

“你布下如此大局,将我推到这扬州皇位之上,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

“是真心要扶保我这个所谓的‘李唐血脉’,光复你心中的大唐还是从一开始,就将我当作一枚棋子,用以聚合旧有残余的势力,吸引的火力,磨砺于萧砚,甚至最终……是为了成全他的霸业,让他能更名正言顺地涤荡寰宇”

他略微停顿,目光愈加锐利,直视对方:“你,是否早在很早之前,就已看清,萧砚才是那个能真正终结这乱世、践行你心中所求‘霸道’之人而我,只不过是你用来凝聚旧势力、吸引天下目光的一面伪旗”

风声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淮水默默流淌,仿佛也在倾听这场关乎天下走向的问答。

袁天罡静立着,河风吹动他蓑衣的草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沉默持续了良久,久到李星云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

终于,袁天罡微微侧身,望向苍茫的淮水:“三百年前,臣与李淳风于凌烟阁外推演天下大势,卦象所示,紫微星黯,大唐乱局将启,然亦有一线生机应于后世。彼时起,臣之所念所想,便是寻得这应劫而生之人,扶助其拨乱反正,再复贞观盛世。”

“而陛下你,确实是臣于漫长岁月中所认定的,最符合卦象指引之人。臣曾深信不疑,你便是那应局之人。”

不过,他的语气随即微微一转,负手于后道:“然,臣如今亦不得不承认,天道无常,惟能者居之。卦象所示亦不过是一种可能,而非必然。臣之所为,虽是循迹而行,却也不得不顺势而为,推动进程。而今来看,比之陛下,他确有其能,其势已成,此乃臣亦需正视之事实。”

李星云扯了扯嘴角:“应局之人……呵,原来如此。这般说来,倒是我辜负了这三百年的卜算,辜负了大帅或是那李淳风的期许了”

而袁天罡的声音依旧平静:

“期许与否,并非关键。陛下之存在本身,如今已是意义。天下旧有之秩序,藩镇割据,门阀残余,人心散佚百年,非猛药不可去疴。陛下这面旗帜,正可引天下残存的旧力、积年的沉疴,汇聚于江淮一隅。”

他微微侧首,似在直视李星云,又似在望向不可知的未来局变:“于此最后的对抗中,旧秩序将因陛下而彻底显现其形,亦将因北朝雷霆之势而彻底崩解。此乃涤荡寰宇必经之痛楚,亦是新秩序得以建立的基石。陛下,便是那不可或缺的磨刀之石。”

“臣之所行,三百年来,皆是为这纷乱世间,寻一条出路。曾经,陛下是唯一人选,故臣没有选择。但而今,陛下与他,便已皆是人选。卦象终是虚渺,路需自行,势需自造。陛下曾多次言及,本心不愿为帝,大唐已殁,再无挽回可能。但而今来看,他却走成了这条路,造就了这一番势。”

李星云默然不语。

但袁天罡也在沉默片刻后,又道:

“臣当初确实强迫陛下走上了违心的道路,而今,臣便予陛下两个选择,由陛下自抉。是甘为磨石,亦或另寻他路臣亦予这天下选择,是追随旧日残影,直至玉石俱焚;还是认清大势所趋,择新主而生。”

李星云脸上掠过一道近乎苦涩的笑意。

“选择”他重复着这个词,语气里带着几分淡淡的嘲讽,“从我幼时,你暗中授艺,引我向往青城山外的江湖快意,却又让我身负血海深仇,不得解脱。再到后来,你将我推至这风口浪尖,成为这江南一隅的皇帝……袁天罡,你给我的,从来不是选择,是命运。而今再谈这所谓的抉择,又有什么意义”

袁天罡负手背对他,仍旧漠然无感情:“陛下是在恨臣”

李星云听见其人这般一问,先是有些不可置信的一怔,而后便低低的笑了一声:

“恨我如何能不恨袁天罡,你授我武功,予我希望,让我以为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却从一开始就将我当作棋枰上的子。你让我失去自由,背负起这千斤重担,如今连身边至亲之人,都可能因我而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我为何不恨”

他终于再难维持住今夜的那份平静,胸膛起伏着,猛的踏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你告诉我,这难道就是你想要的这就是你复兴大唐的方式用无数人的牺牲和痛苦,去铺就一条所谓的‘霸道’之路”

袁天罡没有回身,只是道:“乱世煌煌,非常之功,岂能循常理而得”

听他这般如意料之中的回答,李星云忍俊不禁般的摇了摇头,但他很快控制住了情绪,终究只是道:

“时至今日,恨意无益。这一年来,我也已经明白,既身为李唐子孙,便避不开这宿命。以前如何已经失去了意义,我或许仍不知帝王之道究竟该如何,也不知这个责任该如何扛才算合格。但我知道,我不能让上饶失去丈夫,不能让我未出世的孩子失去父亲,至少,现在不能。我要他们活,要尽可能多的,因我而被卷进来的人,活……”

这番话,他说得很缓慢,带着很沉重的分量。

袁天罡沉默了。面具遮挡了他的脸,无人能知他此刻的神情。

许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似乎比刚才低沉了几分:“陛下历经波折,可已清楚,唯有失去,方能真正领悟拥有之重唯有至痛,方能催生至坚之心”

这个问题像是一记重锤,敲在李星云心上,让他瞬间失语。他望着奔流不息的淮水,胸中翻涌的所有情绪,竟奇异的慢慢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深沉的无力与觉悟。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再开口时,声音已然恢复了平静:“袁天罡,路已至此,无需再言当初。我今日此来,是要告诉你,我欲掌控军权,但并非为贪恋这帝位,只为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有力量保全上饶,保全吴国宗室,以及尽可能多的江南百姓,为他们,也为我自己,寻一线生机。

所以,袁天罡,你与不良人,究竟能给予我何等实质助益是继续空谈你的‘霸道’与‘考验’,还是真有力所能及之事”

袁天罡的目光透过面具,似乎重新审视着眼前的李星云。

这位曾让他灌注无数心血的李儿,身上那份稚嫩与摇摆总算已被磨去大半,变成了一种被沉重责任压榨出的担当。

他终于开始主动伸手,试图抓住命运的缰绳,尽管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他的目的,已从逃避,变成了守护与争夺。

可惜、可惜,已经太慢。

或者说,是那个人,太快。

河风吹拂着袁天罡的蓑衣和斗笠,簌簌作响。

良久,他缓缓颔首:“不良人是凶器。锋刃所向,可定乾坤,亦可伤自身。陛下若已决心执掌此器,明了其中之重量与代价……那么,只要陛下想,并且愿意付出相应的代价,便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李星云静立良久,望着晦暗不明的河水,最终,缓缓握紧了双拳。

“只要能让我一人承担,无论代价几何……”

袁天罡看着他,面具下的面容似乎笑了一下,但只是一下,又或许压根就没有,他只是微微躬身:“那么,如陛下所愿。自此刻起,江南不良人,皆听陛下调遣。望陛下,善用之。”

寒风掠过空旷的河岸,卷起枯草无数。

李星云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唯有一股更加厚重的压力骤然压下。

他深深看了一眼袁天罡,那副青铜面具依旧幽暗神秘,看不透其后隐藏的究竟是忠诚、利用,还是更为复杂的图谋。

但他已无暇再去细细揣摩。

“这一次,希望我能信你。”李星云最后只吐出这句话,不再多言,转身沿着来路大步离去,很快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与芦苇丛中。

远处疏林边,早已下车等候的张子凡看到李星云独自归来,立刻与石瑶一起迎了上去。

李星云没有看他们,只是带着张子凡登上马车,沉默了许久,终于低声说了一句:“回宫,准备下一步。”

袁天罡独立水边,望着李星云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

直到其人的身影彻底不见,他才缓缓收回目光,俯身拾起地上的钓竿,再次将鱼线抛入沉郁的淮水之中,一如方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