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9章 李祚缢杀朱温(2 / 2)

张贞娘看着地上那具丑陋的尸体,又看了一眼萧砚的背影,心中百味杂陈,最终也快步跟了上去。

雪仍在悄悄下着,覆盖了来时的脚印,也仿佛要覆盖掉刚刚发生在这僻静禅院里的一切。

萧砚并未立即返回皇城。马车驶离大相国寺,却在城中绕行片刻,最终停在另一条清净街道的一座小巧宅院前。这里显然早已有人打理妥当,芸儿等侍女也被人接来,一切用具俱全,安静且隐秘。

“今夜你便歇在此处。”萧砚对张贞娘道,“此处不会有人再来扰你清静。”

张贞娘长舒一口气,盈盈下拜:“妾身…谢陛下安置。”

萧砚略一颔首,并未多言,转身步入宅院中早已备好的书房。他并无睡意,只是需要一处安静所在,处理一些思绪。钟小葵安静侍立在书房外,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

这一夜,皇帝未曾回宫。

——————

翌日清晨,雪后初霁,阳光勉强穿透云层,给皇城的琉璃瓦镀上一层淡金的光泽。

立政殿内,暖意融融。女帝正与姬如雪一同用着早膳。殿内安静,只有银匙偶尔触碰瓷碗的细微声响。

身着尚宫服制的鱼幼姝悄步而入,行至女帝身侧,低声禀报了几句。

女帝执着银匙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继续小口喝着碗里的羹汤,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凤眸微抬,看向对面的姬如雪。

姬如雪也停下了动作,安静的回望。两人目光交汇一瞬,皆是从容平静。

“知道了。”女帝的声音淡然无波,听不出什么情绪,“朱温伏诛,也算是告慰先帝与母后在天之灵了。”

她语气平常,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成的事实,至于这事实由谁、在何时、以何种方式达成,则无需追问,更不必点破。

姬如雪轻轻颔首,亦没有多言。

她跟随萧砚一路经历过无数风浪,深知政治的残酷与必要的手段,更明白朱温的结局早已注定。

相较于过程的细节,结果的尘埃落定更为重要。至于萧砚夜宿宫外的事…则更显得无足轻重起来了。

她们信任萧砚,亦了解他绝非沉溺私欲之人,他行事也必有因由。

早膳继续,气氛依旧宁静温和,仿佛昨夜什么特别的事情都未曾发生。

然而,后宫对此事虽然毫无什么反应,天光尚未大亮,皇城宣德门前的广阔广场上,却已黑压压地跪倒了一片身影。

紫袍、绯袍、青袍、绿袍……以中书令韩延徽、门下侍中敬翔、枢密使王彦章为首,六部尚书、侍郎、御史台长官、乃至诸多勋贵武将,凡是在京够得上品级、听闻了风声的官员,竟不约而同的默契齐聚于此。

他们甚至等不到正常开朝的时辰,也全然不顾眼下尚在年节休沐的惯例,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着他们在这寒冷的清晨纷纷奔赴宫门。

细碎的雪再次悄然飘落,无声沾染在他们的官帽、肩头和背脊上,积起薄薄一层,却无人伸手去拂拭,倒是让领着一群宫人侍立在一旁的丁昭浦忙坏了,又是遮伞又是披氅衣的,生怕这一帮国公重臣有什么闪失。

而所有人皆垂首低眉,屏息凝神,偌大的广场上鸦雀无声,只有寒风偶尔掠过旗杆发出的猎猎轻响。那一张张或苍老或年富力强的面孔上,神色凝重无比,眉宇间却又隐约透着一股难以按捺的急切与决然。

马车驶离那处安置张贞娘的僻静宅院,碾过覆雪的石板路,向着皇城方向平稳行去。车内,萧砚闭目养神,昨夜之事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周身的气息反而比平日更畅快了些。

当马车行至御街尽头,即将拐入直通宣德门的广场时,一直负责驾车的钟小葵声音压得极低,传入车内:“陛下,前方情况有异。”

萧砚缓缓睁开眼,眸中并无睡意:“讲。”

“宣德门前,跪满了文武百官。看服色,三省六部枢密院御史台……诸位相公和主要大臣几乎都在。似是……已跪候多时。”

萧砚闻言,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他示意马车不必停顿,继续前行。

车架缓缓驶入广场,在距离宫门尚有数十步的地方停稳。

钟小葵利落地拉开车门,侍立一旁。

萧砚步出车厢,站在驭位上,扫过跪满一地的臣子,眉头几不可察的微蹙一下。

“臣等叩见陛下!”以韩延徽为首,众臣齐声高呼,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

“众卿平身。”萧砚的声音透过清晨的空气传来,“今日并非大朝之日,亦处年节休沐期间,尔等齐聚宫门,所为何事”

韩延徽并未起身,反而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带着一种引咎自责的颤音:“陛下!臣等万死!特来向陛下请罪!”

“请罪”萧砚不由莞尔,失笑了下,“韩相何罪之有”

韩延徽抬起头,脸上满是自责与沉痛:“臣等听闻,昨夜有义士激于忠愤,不忍见国贼苟延残喘,更不忍陛下圣名因处置此獠而蒙受一丝一毫物议,已私赴大相国寺,将逆贼朱温缢杀。此虽大快人心,然究其根本,乃是臣等身为宰辅,约束不力,监察无方,方才酿成此等私刑之事。臣等失职,请陛下重治臣等之罪!”

他话音刚落,司空杨涉竟猛地以头抢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老泪,声音哽咽却异常响亮:

“陛下!非是韩相之过!是老臣!是老臣杨涉!朱温弑杀昭宗皇帝,残害皇室,罪孽滔天,老臣身为昭宗遗臣,早就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此事乃老夫一意孤行,遣家中死士所为!与韩相、与诸位同僚皆无干系!陛下!朱温乃老夫所杀!请陛下治老臣之罪,以正国法!”

他情绪激动异常,言之凿凿,仿佛真是他主导了这一切,是他“擅杀”了朱温,要将这罪名死死揽在自己身上。

“陛下!臣亦有参与!”

“臣亦知晓此事!”

“臣愿领罪!”

紧接着,敬翔、王彦章、甚至李思安等一大票臣子纷纷开口,或直言参与,或声称知情,或请求一并治罪。

所以场面一时竟有些混乱,众人争先恐后,都要将这弑杀前朝旧主的罪责揽到自己身上,仿佛这是什么天大的功劳,又或是生怕萧砚与此事沾惹上半点。

而就算是侍立在萧砚身后的钟小葵也听得明白,这些人如此姿态,分明是为了要将萧砚彻底摘除出去,不让这位圣天子英明圣睿的声名因此事而有丝毫受损的可能。

而百官的理由五八门,有的说是为报君恩,有的说是激于义愤,有的甚至说是夜观天象见朱温该死于昨夜……

萧砚立于车架之前,静静听着,看着脚下这群情汹涌、纷纷请罪的臣子们。他的目光从韩延徽的清瘦的脸移到杨涉激动的泪眼,再从王彦章坚毅的面容扫过敬翔等人急切的脸庞。

忽然,他摇了摇头,进而放声长笑起来。

笑声清朗,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磅礴气势,瞬间压过了所有请罪的声音,在雪后的宫门前远远传开。

众臣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惊住,纷纷抬头,愕然望向高处的皇帝。

笑声渐歇,萧砚手按腰带长身而立,身姿挺拔如松柏迎雪,目光如电,扫视全场,声音陡然转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的传入每个人耳中:

“诸公何必如此”

“朱温,弑朕之父,篡朕之国,罪恶滔天,人神共愤。朕为人子,报此血海深仇,是否天经地义”

“朕为天下主,诛此祸国巨奸,以正国法纲纪,是否理所应当”

他目光锐利如刀,逼视着众臣,走下车架,缓步走向群臣,越走声音越高亢。

“此等之事,光明正大,朕有何不可告人之处又何须尔等掩耳盗铃,代朕受过,将这堂堂正正之复仇,变作鬼鬼祟祟之私刑!”

众臣鸦雀无声,怔怔地看着他们的皇帝。

只见萧砚猛地抬起手臂,指向一直静立在一旁,脸色早已因紧张激动而涨红、执笔的手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的史官。

而那史官猝不及防的被皇帝直指,吓得浑身一激灵,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变得惨白,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笔。

萧砚的声音却已响起,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记——”

“洪武元年,正月初二,夜。”

他扫过群臣,又手按腰带,回身走向马车,声音却回荡在寂静的广场上,穿透风雪,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李祚亲临大相国寺,下令缢杀朱温于禅房,以报父仇国恨。并以其尸身为胚,浇铸铁汁,铸成跪像,永世跪于和陵前,石刻罪状,以儆效尤。”

“给朕明明白白的记下来,一字不可增,一字不可减!”

广场之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唯有寒风卷着雪沫,掠过众人僵立的身躯,那风雪的触感竟也无法缓解他们心中的震撼。

所有臣子都仰望着那道身影,看着他坦荡如砥的气势,看着他敢于将一切承担,无需任何粉饰承担于己身的君王气度。

在这一刻,什么为君者讳,什么身后清誉,什么曲折权谋,似乎都在这份坦荡面前显得渺小而可笑。

那史官最初的恐惧亦瞬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亢奋所取代,脸色再度涨红,执笔的手虽然仍在微颤,却不再是因恐惧,而是因意识到自己正在记录何等石破天惊、足以流传千古的一幕。

他运笔如飞,力求将皇帝的每一个字与每一个姿态都烙印在史册之上,笔下墨迹仿佛都带上了金石之音。

而萧砚言至最后,已然行至停在一旁的马车。钟小葵早已侍立在车旁,拉开车门。

他登上车架,旧氅下摆在风中微微扬起,留下一个挺拔的背影。车帘落下,隔绝了内外视线。

马车再次启动,这一次,它再无停留,只是径直穿过依旧跪伏于地的百官队伍。然而就在车轮碾过宫门那道界限的刹那,萧砚沉静而沛然的声音,便清晰穿透车厢,回荡在每一个俯首臣工的耳畔:

“朕承天命,执掌乾坤,诛国贼,雪国耻,此乃堂堂正正之道,天下皆当共见。若此等大义之事,尚需臣下寻隙遮掩,替君受过,则朕有何颜面南面称君,又有何资格面对这万里江山、天下苍生!”

而文武百官怔神许久之后,此时注视着那一辆车架,却是终于反应过来,以韩延徽为首,所有臣工再度深深俯首。

“陛下圣明!”

“臣等拜服!”

声浪滚滚,冲破雪幕,直上霄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