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钟小葵立刻躬身应道。
“去开封府一趟。问问今日谁当值,让他带着那个叫…”萧砚略一停顿,看向赵家娘子。
而赵家娘子愣住不提,一旁的芸儿则赶紧补充道:“回郎君,是周旺!”
萧砚便笑了笑,“让他带着这个叫周旺的,过来一趟。就说本官今日回京,请他们吃个便饭。”
此言一出,满场皆静。
王婶和李嫂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赵家娘子脸上的得意和挑衅更是瞬间凝固,转为惊愕和难以置信。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让他家男人的上官…带着她男人过来吃饭还是“过来一趟”这种随意的口气
张贞娘也猛的抬起头,泪眼朦胧的看着萧砚宽阔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欲言又止。
而钟小葵毫无迟疑,只是利落应了一声,旋即便转身快步向外走去,行动如风,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等…等等!”赵家娘子反应过来,急忙喊道,“官人,这…这怕是不合规矩吧开封府的官爷们正在当值,岂是说叫就叫的你…”
但钟小葵脚步丝毫未停,也并未理会她,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外。
而萧砚仿佛没听见赵家娘子的喊话,径自走入了厅堂,在上首坐下,芸儿便机灵的赶紧奉上热茶。
赵家娘子站在原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既觉得荒谬不可能,又被萧砚那完全风轻云淡的态度和钟小葵干脆利落的模样弄得心里发虚。她强自镇定的干笑两声:“呵…呵呵…官人真是…真是爽快人。只是这…这怕是…”
王婶和李嫂面面相觑,脸色都有些发白,心里开始打鼓。这架势…不像是在开玩笑啊。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悄悄往后挪,想找借口溜走。
而赵家娘子骑虎难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最终一咬牙,竟也抬脚走进了厅内,寻了个下首的凳子坐了。
见她这副模样,王婶和李嫂倒也不好意思立刻抛下这个平常要好的官家姐妹,毕竟赵家娘子家的男人是官,愿意与他们走动,已经是给她们天大的脸面了。所以只得硬着头皮,也跟着挪了进去,在靠近门口的位置挨着凳子边小心坐下,同时心里也多少存了几分想看个究竟的心思,这年轻人,难不成真能把开封府的官爷叫来
张贞娘心情忐忑的吩咐几个侍女去准备晚膳,自己则手足无措地站在厅堂门口,不知让萧砚看到这种场面该如何是好。
萧砚喝了口茶,看了她一眼,语气缓和了些:“站着做什么,坐吧。准备些茶点,我与几位邻舍坐坐。”
张贞娘闻言,抬眼望向他,见他目光温和,不似作伪,心中稍安,便也上前,在他身旁的一张椅子上小心的坐了,半个身子倾向他那边,姿态间流露出依赖与欣喜,不时偷偷抬眼瞥他,仿佛要确认这不是梦境。
等待期间,气氛颇显微妙。
萧砚从容与张贞娘话着家常,问些饮食起居、冬日取暖等琐事。这般一问一答,张贞娘渐渐放松下来,语气里难免带上了几分真实的欢喜,仿佛真从萧砚身上找到了几分丈夫归家的感觉,尽管她知道这感觉是虚幻而易碎的。
赵家娘子如坐针毡,不时焦躁的向外张望,又看看厅内气定神闲的萧砚,心里的底气一点点流失,恐慌感慢慢爬上脊背。
而王婶偷偷打量着萧砚,见他年纪不过二十二三,容貌俊朗,气度不凡,心里更是嘀咕不已,隐隐觉得自己等人可能真看走了眼,闯下了大祸。
“不知官人在哪高就”王婶忍不住,再次小心翼翼的开口试探,声音比刚才低了许多。
萧砚正端起茶盏,闻言顿了顿:“在外为官。”
“听说…听说是在河北”李嫂壮着胆子插话,试图缓和气氛,“河北可是个好地方啊,都说是当今陛下的龙兴之地…”
萧砚淡淡嗯了一声,并不接话。
李嫂碰了个软钉子,只觉得凳子上好似真的生了芒刺,让她不住的小幅度挪动身子,浑身不自在。她偷眼觑向门外,感觉这短短时间,日头似乎走得格外慢,每一息都拉得老长。
“你瞧我这记性,”王婶终于忍不住这压抑的气氛,不想再陪赵家娘子受这莫名的煎熬,突然强笑着站起身,“灶上还炖着给娃儿喝的汤,怕是快要烧干了,容我先回去看看…”
“不必着急。”萧砚笑了笑,搁下茶杯,“既已备下饭食,用了再走不迟。家中若有急事,可差人回去知会一声。”
而他一言既出,本想趁机跟着溜走的李嫂便也同样僵在原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后只得在萧砚目光扫过时,讪讪的重新落座,手指无意识的紧紧绞着衣角,低下头不敢再看任何人。
赵家娘子见王婶李嫂这般模样,心中虽也害怕,却反而生出一股破罐破摔的倔强,对着欲抛下她的两人冷哼一声,硬挺着坐在那里,只是脸色愈发难看。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厅内静得可怕,每一息都清晰可闻。无人再敢轻易开口,只剩下萧砚与张贞娘的偶尔低语声。
萧砚问的无非是些日常用度可还够否、是否有短缺,语气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未能带她赴任、让她独守空闺的歉意等等。
张贞娘便垂着眼,盯着自己裙裾上那片被方才慌乱中洒出的茶水洇湿的深色痕迹,只觉得面颊发热,心中又喜又怯,又酸又涩。
他的关心,哪怕只是场面上的,也足以让她这一年来的孤寂和委屈寻到一个小小的宣泄口。她的性子早被这一年来的冷遇和之前的磨难磨平了许多,何况是萧砚当面,自然难以抑制真实的情绪。
不过她同样能感觉到妇人们小心投来的探究与猜测的目光,如芒在背之余,竟恍惚生出一种比当年在郢王府和皇宫内作威作福来还要畅快的感觉。
萧砚却依旧安然,仿佛丝毫未觉厅内诡异的气氛。他甚至抬手,示意芸儿续水,极为从容自然,如同这不过是无数次家常闲坐中最寻常的一次。
约莫半炷香后,巷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以及几道压低的、带着明显惊慌的交谈呵斥声。
很快,以一位身着绿色官袍、头戴幞头的中年人为首,四五名穿着公服、神色仓皇的官员,在钟小葵的引领下,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院子。
可以看出他们一路来明显顾不上仪态,官袍的下摆甚至沾上了雪水泥渍。
为首的官员一眼就看到厅堂上坐着的萧砚,按理说他这个级别的官员,是没有资格参加常朝、更无幸得见天颜的,自然不可能认识萧砚。
但萧砚北伐凯旋、祭天登基时,他曾作为开封府属官在百官中远远接过驾,代替上官维持秩序,那惊鸿一瞥的帝王气度早已刻骨铭心,加之方才那冷面“小书童”出示的可怕腰牌……此刻再见真人,虽只着常服,但那面容、那气度,绝不会错。
刹那间,为首的官员双腿一软,眼前发黑,差点当场魂飞魄散地跪倒下去,幸而被身后同样面无人色的同僚死死扶住胳膊,才勉强站住。几人交换着惊骇欲绝的眼神,额头瞬间布满冷汗。
赵家娘子也猛地站了起来,伸长了脖子看向来人,却正是她口中今日当值的刘判官和王推官,还有几位司录参军等面孔。而她的丈夫周旺,则脸色惨白如纸,活像见了鬼一样,缩在最后面,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几乎要瘫软下去。
“臣…”刘判官声音发颤,那个“拜见陛下”的称呼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在触到萧砚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的目光时,硬生生咽了回去,改口道,“不…不知上官召见,下官…下官等来迟,万望上官恕罪!恕罪!”
他边说边躬身深深一揖,几乎将身体折成了九十度,恨不得将头埋到地里去。身后众人也跟着齐齐躬身作揖,头都不敢抬一下。
院子里鸦雀无声,只有官员们粗重紧张的呼吸声。
赵家娘子如遭雷击,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她看着那些平日里需要她丈夫小心翼翼奉承、在她眼中已是了不得人物的“官爷”们,此刻竟对那个年轻人如此卑躬屈膝、恐惧得如同见了猫的老鼠。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整个人都僵住了。
王婶和李嫂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前者一屁股跌坐回凳子上,手脚冰凉,嘴唇哆嗦着,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时间倒流回到她们从未踏进这个院子的时候。
李嫂则直接软了腿,若不是靠着门框,几乎要滑坐到地上去,她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因为极度惊恐而失声叫出来,脸色惨白得如同外面的积雪,眼中只剩下骇然。
她们此刻才真正明白,自己这一年来那些窥探、猜测、甚至略带优越感的“关心”,是多么的可笑和可怕,简直是闯下了泼天大祸。
萧砚放下茶盏,目光扫过院中众人,淡淡开口,打破了死寂:“来了便好。今日邻里小聚,不必多礼。都进来坐吧,一同用顿便饭。”
“不敢!不敢!下官等…”刘判官连忙摆手,声音都在发抖。
“坐。”萧砚的语气依旧平淡。
官员们当即不敢再出声,最终战战兢兢的、几乎是挪着步子进了厅堂,在下首的空位上小心翼翼地坐了半个屁股,腰板挺得笔直,如坐针毡。
周旺更是被同僚拉着,缩在角落最不起眼的位置,压根不敢再瞧平日里恨不能望眼欲穿的张贞娘,连自家婆娘也不敢看一眼,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
至于赵家娘子三个妇人,更是白着脸,缩在厅堂的角落,既不敢走,更不敢上前讨要吃食。
芸儿等侍女痛快不已,手脚麻利的布上碗筷酒水,慢慢一桌菜肴便布置完毕,看起来略显简单,却甚是精致。
萧砚拉着张贞娘入座,率先动筷,夹了一筷炙羊肉,还不忘让芸儿等侍女给赵家娘子她们安排吃食,又让官员们别客气,仿佛真是主人招待客人一般随意。
官员们却哪里敢真吃,纷纷拿起筷子,却只是象征性地在碗里拨弄,食不知味。
席间,萧砚并未看角落里的周旺一眼,只随口问了些汴京年节期间的琐事。
“近日城中炭价如何可还平稳”
“回…回上官,托…托陛下的福,河东渐有煤炭产出,故今冬炭价平稳,甚有下跌趋势,许多百姓家中都用上了好炭。”刘判官赶紧放下筷子,恭敬回答。
“南城赈济的粥棚,可曾按时开设”
“开设了开设了!每日两顿,从未间断!”
“坊间可有冻毙饿殍”
“暂无…暂无上报。巡街武侯和里正都格外留意…”
萧砚问得随意,官员们却答得紧张万分,每个字都仿佛要在腹中斟酌再三才敢回答,额上的汗擦了又冒。整个用饭过程,无人敢大声说话,无人敢直视萧砚,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唯有陪着丈夫用饭的张贞娘显得平静一些。
两刻钟后,一顿味同嚼蜡的便饭终于结束。
萧砚放下筷子,用餐巾拭了拭嘴角。
官员们如蒙大赦,立刻齐齐起身,躬身告退。
萧砚也没有道理为难这些开封府的官员,自不会再留他们,不过也并未起身相送,一直默默侍立在厅中的钟小葵亦无所动。
刘判官等官员们如蒙大赦,纷纷告退,而地处这样的位置,从来都是人精中的人精,刘判官哪里没有搞明白一些蛛丝马迹。
所以他在经过面如死灰的周旺身边时,竟然亲自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用极低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还不快滚,回头再跟你算账!”
周旺便如丧考妣般的带着自家婆娘与王婶、李嫂如同逃离般匆匆离去,甚至不敢再多看院门处的小侍女芸儿一眼。
院子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萧砚这才将目光投向一直呆立在门口、神情复杂的张贞娘。
张贞娘屏退了所有侍女,独自走进厅堂,对着萧砚,盈盈拜倒,声音哽咽:“妾身…拜谢陛下解围之恩。”
萧砚抬手将她扶起,也是不由失笑:“起来吧。本来也是我考虑不周。原想你寻个烟火气重些没人知道身份的地方,能过得自在些,倒忘了人言可畏,反让你受这些委屈。”
他语气平和:“安乐阁之事,你于我,于这个天下,都有功。我今日便许你一诺,无论金银田宅,保你一世富足奢侈无忧;或你想离开汴京,去江南、蜀中,乃至更远的地方,换个身份重新开始,我亦可为你安排,必不令你受往日之事困扰。你且自行抉择。”
张贞娘抬起头,泪眼婆娑的望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是皇帝,是执掌天下的至尊,利用了她,也救了她,如今又给了她选择。她心中百感交集,那点隐秘的、基于依赖和慕强而生出的情愫,在巨大的身份鸿沟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和可笑。
她深吸一口气,泪水滚落,却带着一种释然的凄清:“陛下…妾身是残败柳之身,自知卑贱,从未敢奢望什么名分恩宠。昔日陛下讨平河北回京后,集英殿后…陛下那一抱,于妾身而言,已是黑暗余生中窥见的唯一光亮,足够妾身铭记一生了。”
她鼓起最后的勇气,声音轻颤:“妾身别无他求…只求陛下…能否再像那夜一样,抱一抱妾身此生…便再无憾矣。”
萧砚沉默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的泪光、卑微的乞求和无望的深情。他想起那个中秋夜宴与她幽会时的场景,那时,她确实是一枚有用的棋子。
而对于有用的棋子,他当时也向来不吝给予一定的安抚,却不想那随随便便的一个动作,竟能让她记挂许久。
他并没有多言,只是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轻轻将她颤抖的身体拥入怀中。
张贞娘紧紧抓住他衣袍的前襟,将脸埋入那方衣料中,泣不成声,泪水迅速洇湿了一小片。
这一刻,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安乐阁中被朱温直言要活剥了的无助女子,而他是唯一能给她庇护的人。
良久,萧砚松开她,为她拭去眼泪:“收拾一下,我带你去个地方。”
张贞娘顺从的点点头,什么也没问。
她只想与萧砚多待一会,就算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雪不知何时又悄悄下了起来,细碎的雪沫在渐暗的天光中飞舞,将方才院中的一切都悄然覆盖,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